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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太监哎了声,可走了两步到底是又回头,终究有些不忍:“要不……给您烧些解酒的茶罢,爷那边儿功夫……也要好等呢,我让他们端盘儿棋来陪您坐坐。”我听这话是顿了顿,一心落到肚里宛如巨石,摇头赶他快走:“不用,你歇着吧。”反正我也不是头一回自个儿往这凉亭上坐着了。记得我从前刚来东宫作侍读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每天儿都得做些什么,皇上坐在这儿背书我就随他坐在这儿,他把书递我我就接着,他背起来我就听着,只听着听着就走神这事儿由不得我。间或他母后或父皇宫里请他过去他就得过去,我不必跟着,就自个儿坐在这儿捏着书卷子等他再回来。那时候我总等得很耐心。那时候我心里没他,我心里也没书,坐凉亭里就还爱看看庭里景致,看看回廊怎么折,看看叶子怎么黄,看看宫女儿小太监怎么偷懒玩笑,我在意的都是这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再坐这儿我在意的却也不一样了,旁边儿什么景确然不怎么要紧,我倒是老在意皇上哪日穿的什么衣裳,偶尔数数上头到底几条龙,也老在意他冠上的金珠是大是小,书越读越多,还开始在意他平日看的都是什么字儿我认不认识明不明白,背书背了一半儿他要是被请走了,我也就不是点人给我做吃的就是得到处跑一跑,总之停停地叫我坐这凉亭里我是坐不住的,他若老不回来,我还能在意他是不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儿,他回来还老叽叽喳喳问他。然如今他在什么地儿我是真连想都不敢想,睁眼看着一园子碧叶压在乌檐上也透出丝黑来,回廊绕得我眼底发晕,几只碍事儿的知了也不知躲在那颗树上此起彼伏瞎叫唤,我听来只觉老实烦人。我在心底里坚然地想,等一会儿皇上来了,我第一句便要同他说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第二句要说赐婚就赐婚了罢,没事儿,我之前作想了那么多,原本也就是想劝他纳妃的。然第三我得补一句,说忠奋侯那丫头虽肯定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比不上我这傻子逗,但让他也别嫌弃,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姑娘,以后见了我也不至于急赤白脸儿就掐起来,好歹……好歹能和气一点儿,就是一点儿。这么想了一通,我自觉自个儿着实很懂事,来来去去左思右想,也不知想了多少遍,往嘴里练了多少遍,总之是练到我热得背上的衣裳都被汗粘在了身上,连舌头都抵在牙齿根儿上磨痛了,抬头见叶外青天蒙上层昏黯,这才终于听见后头人声渐起,有谁叫我:“……清清?”我立时站起来回头瞧过去,果真见是皇上来了。他远远站在廊上挥退宫人,身上穿的是金丝儿绣银的四章纹褂,章上的龙合起来算应有八条,头上明玉金冠镶了白珠一颗,冠下乌发英眉,眉下双眼正灵清看着我,然一容惯有的浅笑倒不知道搁去了哪儿,此时只薄唇稍启,好似是不知起头该说什么,于是再唤我一次:“清清。”我向后退了退抵住阑干柱子,任凭方才想了那么多,到嘴边问出口却还是一句:“爷你回了啊……时,时候不早,你吃饭了没?”皇上凝眉走到我跟前儿,“我吃过了。你饿了我就叫他们给你——”“不饿不饿,我不饿。”我赶紧把他正要抬起来的手给拉下来,好好儿握住了,“爷,我今儿是有话来寻你说……我——我知道赐婚的事儿了。”皇上被我拉住的手都一僵,一双眼看着我,当中神色一暗,眉目中都透出丝痛:“清清,昨日是父皇出言突然,我原想几日前就同你说——”“我也是我也是,”我慌慌截住他话头,更使劲地捏住他手:“爷我也前几日就想同你说了,嗐,结果说起别的就给忘了。我原也想劝你的,爷,你成婚就——成婚罢,你也到了岁数了该成婚了,爷你是个太子,你得成婚的,今儿上头赐婚也是好事儿,多喜气儿啊,真——真是好事儿。”皇上越听我说那眉目中的痛意就越甚,终于回握了我手按下去:“你别说了,清清,你听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把手从他手心儿里抽出来,大度拍拍他手背宽慰他:“爷你肯定担心那姑娘模样儿不好,没我这么水灵,但你要想想啊,谁能有我这么水灵啊。就算她模样儿不好,人家也是高门大户教出来的姑娘,脾性儿定比我好了百倍去啊,总不会跟我似的捉虫子爬树干儿对吧?这也就不老惹你生气了,过起来也能挺松快的,你嫌没意思了往后我也能逗你乐乐不是?你还是得好好儿待人家,不然人姑娘见了我得气得十根儿指甲都想往我脸上划拉,要是给我划拉破了相,这就不大好——”“稹清,你别说了……”皇上沉声镇着口薄怒,一把扯住我胳膊把我拽到他近前,“你别说了,你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没有……爷,我醒着呢。”我冲他强笑道,“我没喝多少,真的就两杯——”“你听着。”皇上忽而把我两只胳膊固了,引我退到阑干上把我按下去坐好,自己慢慢往我跟前儿蹲下来,双手从我胳膊滑到我指头上握住,定定看着我道:“清清,往后这宫里人只会越来越多,你——”“我就一直陪着你。”我连忙接道,“估摸往后御史台里也不会落给我什么事儿,我闲工夫多着呢,往后日子也长着呢。”“稹清……”皇上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里有丝颤。他离得那么近,我忽见他目中白处竟有屡屡的红丝,此时听我说话,这红丝又往眼下漫了一些,叫他眶子都泛起了薄薄的赤色。他慢慢开口,庄重得不得了:“你好好听我说,清清,你……你往后还是——”“别别别……别啊,”我慌起来,想好的话都已说尽了,此时也再不知道能用什么来打断他,只能徒劳地抓住他的手,一气儿地握紧,摇着头求他央他:“爷,我求你了,你别说——你别说那话,你别让我走,我求你了,你别让我走啊……”我臭着一身的富贵骄矜了多少年,我和自己较了多少的劲,方才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语我念了多久,可这没出息的话却终究还是从我自个儿嘴里说出来了,直叫我说出来的那瞬都恨不能扇自己一大嘴巴子。我忍了一天一夜的眼泪也终究是落下来,那眼泪砸在皇上的手背上,叫他好似被烫了一样,忽然就放开我,一瞬紧紧痛合了双眼,下刻再睁开来沉沉看向我,当中神采却好似水流渊中,再寻不到头。他终于还是道:“你往后还是别往东宫来了。”一如碎石崩山,他这话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