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沒能準時抵達的愛情

    自從大學二年級下學期過後，即將年屆三十的我再也沒有搭乘過機車，此時好像坐在一匹狂放不羈的野馬上，卻不知該奔向何方？

    「老師，我又要被開除了。」

    「你這笨蛋該不會專用這招來把妹？上一位應該是石允芯？」

    安全帽下傳來模糊的聲音：「我才沒有都用這一招。」他回答了我的前半個問題，剩下的疑問便讓它隨風而逝。

    濃烈醉意再一次襲擊腦識，使我不得不將他摟得更緊。風聲呼嘯而過，一縷被酒精刺激的幻想，抽出鎖在記憶中的壓抑情感。我想像自己是經典港片的女主角，正在歷經人生難忘的一段冒險旅程。

    電影中的男主角古惑仔雖放蕩不羈，卻有著真摯情感，那正是現在社會中最欠缺的真實─不存絲毫的虛假。當男主角因為被黑幫分子襲擊導致腦出血，面臨生命盡頭的黑暗時，他流著鼻血，憑藉最後意志力撐著受傷身軀，奮力載著女主角前往教堂打算結婚時，我忍不住落下難過的眼淚。

    瞬間即永恆的意義，也許體現在一滴又一滴的鮮紅色彩之上。

    「老師…」

    「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場合不需叫我老師，隨你稱呼。」往全身蔓延的醉意使我像古惑仔般大膽了起來。

    「這…小亘，要回去那個避難防空洞嗎？」

    我心頭一驚，只有初戀男友會稱呼我「小亘」，其中蘊含有特殊的意義。

    「不行，家人雖然還不知道，但是男朋友會告訴我父親，馬上就會被抓回去。」

    往前奔馳的騎士大聲對我喊著：「需要逃亡的公主好像非常少見。」

    我笑出聲音應答：「膽敢這樣牽起老師的學生也很罕見。」

    「因為我能勇敢的機會所剩無幾。妳的男友不是應該會保護妳嗎？我見到他親吻妳之後，神色凝重離開了。老師…呃，小亘，妳不是很愛初戀男友嗎？」

    我在快意的風中笑出聲：「我很喜歡初戀男友，他幫我打開人生另一扇窗，現在的男友並不是他。他們一樣都是法律人，個性與想法卻南轅北轍，現在的交往對象也是在父親安排的交際場合中所認識。」

    「為什麼不和初戀男友繼續交往？」

    「或許他正在天上看著這副景象而哈哈大笑喔。」我回憶起他模仿動感超人的招牌笑聲與動作。

    「什麼？」

    「他在研究所畢業後一年，就因為憂鬱症而結束自己的生命。」

    「對不起，不小心提起妳的傷心往事。」

    去他馬的憂鬱症！

    我想起Linkin   Park主唱Chester的摯友Chris   Cornell在自己所屬樂團Soundgarden演唱會前夕，選擇在下榻飯店內結束自己52年的生命；更令人悲痛的是：Chester長年飽受憂鬱症所苦，痛失摯友的打擊更讓他備感失落，遂在兩個月之後，選擇在摯友7月20日生日當天，也以同樣方式結束自己短暫又燦爛的一生。

    Chester的遺孀在社群網站上發起”Fu*k   Depression”（去他馬的憂鬱症）活動，呼籲大家關懷身旁罹患憂鬱症或有可能染上此病的親朋好友，但願不要再有下一個Chris或Chester出現。

    「我們該去哪裡？小亘…小亘？」

    我抵擋不住醉意的接連攻擊，意識轉趨模糊，忽然感覺到溫暖的手緊抓著我，奔馳的野馬並沒有減緩速度，只是我們不知該何去何從，終點既非教堂也不是天堂。只希望能在逃不出的病院中，覓得短暫歇息的機會及處所。

    後來我才明白，命運終點早在初遇的滂沱大雨中便已註定，無處可選，無處可逃，那裡有著「最冰冷」的火焰餘燼，閃著令人難以直視的豔紅，甚至會將人無情凍傷。

    ****

    我勉強睜開厚重的眼皮，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舒服的床上。鵝黃色夜燈發出溫潤光芒，籠罩我的全身。意識依然不甚清楚，我想要起身卻再次被酒精給打敗。意識矇矓間，傳來輕輕腳步聲，一股溫暖慢慢向我靠近。

    「妳醒了嗎？」

    「這是哪裡？」我發出虛弱的聲音回應，對自己的聲音感到陌生。

    「這裡是我家，這是我母親的房間，不過整間房子只有我一個人住，不用擔心。」

    「把你的手借給我。」我的聲音充滿無力感，依然索取著救贖的溫暖。

    湯泳淼羞赧地伸出右手，我緊握住後想起身卻力不從心，並且出現噁心頭暈的狀況。

    他摸了一下我的額頭後說：「妳還是先躺著休息，一共喝了兩杯馬丁尼、一杯龍舌蘭和兩杯香檳，而且沒有吃其他食物，這樣不醉也難。」

    「我不是只有喝一杯香檳嗎？」

    湯泳淼靦腆笑說：「妳果然已經醉了，我正準備弄熱湯給妳。」

    『荷花需要水，罌粟就不需要太多水。』

    我在一股熟悉香氣中，想起他在車上曾說過的話，香氣以及他的話語聲勾出那時的每一絲回憶。

    我瞬間握緊他的手後說：「等一下，先不要離開我身邊。」

    「怎麼了？」

    「我的頭很痛又昏沉，可是卻沒辦法好好入睡，你說個故事給我聽。你對花卉植物的知識好豐富，我很想聽有關荷花的故事。」

    湯泳淼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不自覺吐出一口氣，彷彿呼出自己靈魂的一部分。

    「荷花嗎？」他凝視著我迷濛的雙眼，即將用最真摯的情感勾出被隱藏的靈魂。「底下是我朋友的故事，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接下來是他的親身經歷，在十歲那一年，他失去了最愛的母親與meimei，十八歲的時候，他…」

    我握住他溫暖的右手，在半夢半醒間，聆聽著湯泳淼所述說的荷花故事。

    ****

    送別終點的火葬場白煙裊裊升起，吹向遙遠天際。青春的苦澀總會以數十倍的程度衝擊正在品嚐的人，何況是面對接連失去摯愛打擊的青少年。

    小泳站在遠處，失魂落魄看著那縷白煙。他點開手機螢幕，凝視著再也無法一起牽手約會的書荷照片，他不知該責怪自己還是那場意外的肇事者。

    他仔細再看了一遍檢方的起訴書，悲傷的淚水滴在上頭，他取出打火機，將那份殘忍又不公的起訴書影本給徹底燒掉，卻無法燃盡心中的悔恨。

    「允芯，小泳在媽媽與meimei過世之後，意志十分消沉，年紀小小的書荷相當貼心乖巧，假日總是主動去找小泳，也邀請他到家裡一起度過新年。」書荷的母親穩定情緒後繼續挖掘悲傷回憶。

    不斷陷入傷痛回憶漩渦的石允芯，早已不知用掉多少擦拭眼淚的面紙。

    「小泳的外公外婆原本打算接他同住，卻被他給婉拒，而他的父親不知是升遷順利或明升暗貶，再度被派回台北擔任高階主管，於是在小學五年級過後，小泳便返回台灣居住，父親則是東京和台北兩處奔波，有時甚至一整個月都待在東京。一年之後，我先生也因為工作調動緣故，全家搬來台北定居，偶爾會返回東京。不知道是緣分或命運注定，書荷及小泳再次重逢，這對青梅竹馬感情也越來越好。書荷還曾經偷偷告訴我，她在國三的時候獻出了自己的初吻。那時我半開玩笑地告誡她，如果情不自禁的時候，要記得使用保險套。她竟然對我做出俏皮鬼臉，然後開始唱出”不要脫掉人家的水手服啦”（セーラー服を脱がさないで）這首紅極一時的老歌，還表演和聲部分的貓抓耳舞蹈，發出可愛擬貓叫聲。」

    “不要脫掉人家的水手服啦

    現在還不行   忍耐一下喲

    不要脫下人家的水手服

    討厭啦   不可以   不要在這種地方

    雖然渴望比朋友更早體驗到H（性愛）的美好

    卻老是到接吻就無法再繼續下去

    還是太膽小了

    可是奉獻出全部的話

    還是有點捨不得…才不給你咧！”

    石允芯在書荷母親的回憶爬梳中罕見露出笑容：「我猜書荷可能已經和小泳…」

    「嗯，其實我也這麼認為，畢竟正值青春期，又是對性最為好奇的年紀。」書荷母親咀嚼著那時母女之間的俏皮互動，昨日往事宛如歷歷在目。「然而意外總在戀愛來臨時發生。」

    一個六月末的週六傍晚，小泳正努力準備大學入學考試，已經考上了第一志願女校的書荷想幫他打氣加油，在家做了手工餅乾及巧克力蛋糕，穿上新添購的深藍色碎花洋裝，興沖沖騎上腳踏車前往小泳住家。騎乘自行車前往的話，大約需要二十分鐘左右，書荷之前已獨自前往過數次。

    專心準備考試的小泳想起家中沒有可招待書荷的零食飲料，急忙衝往附近的超商，不知何故，他隨手拿起在房內那把雨傘─當初母親給他上學使用的雨傘，他一直妥善保留至今。

    十多分鐘後，傍晚的天空降下大雨，雨勢越來越大。小泳站在超商門口，腦中閃過八年前的那場意外，他的內心惴惴不安，心跳速度越來越快。

    一輛又一輛的車子在他眼前呼嘯而過，濺起的水花越來越多。

    一台黑色房車疾馳在道路上，眼前烏雲密布的天空正灑下漫天大雨，天際間打出一道驚心動魄的閃電。

    「你這個孩子怎麼突然間學壞了。」一位男人在駕駛座上氣急敗壞地咒罵。

    孩子是不可能在一夕之間學壞，那是連續不間斷的漸進過程。挨罵的高三男生不願回嘴。

    「為何不說話？留校念書竟敢在校園內偷喝啤酒，你還沒喝就醉了嗎？真是存心要氣死我。」

    憤怒的男子右手揮舞著一罐啤酒，怒視著自己的兒子。擋風玻璃的雨刷不停掃去雨珠，驟然轉暗的天空不停落下豆大般的雨滴，顯然無法澆熄一位父親心中的怒火。

    「我辛苦工作賺錢，今天週六還得去加班，下午就開始和客戶喝酒談生意，還不是希望你能有點出息，將來可以少受點苦，結果你居然…」

    生氣的父親僅用左手攀著方向盤，盛怒之下，右手用力丟出那罐啤酒，重重地砸在男生的大腿上。

    『砰』的一聲！

    巨大的聲響顯然不是啤酒罐所發出的抗議，車子燈光下倒臥了一名身穿深藍色碎花洋裝的女孩，腳踏車後輪已完全變形，餅乾散落一地，蛋糕已完全被壓爛，女孩的腿部呈現不可思議的彎曲狀，右手的手指摸著被雨水淋濕的柏油路面，不斷抽動，彷彿打著摩斯密碼：請救救我、救救我！

    肇事駕駛原本因為喝酒而脹紅的臉孔瞬間慘白，憤怒父親的神色轉為惶恐不安。人行道上的幾位路人張大了眼，一位鎮靜的女子迅速撥打119，一名男子緊張地上前查看倒臥不起的女孩。

    「爸，快下車，快點下車去看她，然後打開這罐啤酒喝下去。」副駕駛座上的男生塞給父親方才的啤酒並用力推著父親。

    「你說什麼？」心慌意亂的父親完全不知所措。

    「趕快照我說的方法去做，不要再懷疑了。」

    一股無法拒絕的氣勢，推著六神無主的駕駛。肇事者匆忙地站在女孩身旁，在眾目睽睽下拉開啤酒罐的拉環，咕嚕咕嚕把啤酒飲盡。

    倒臥血泊中的女孩生命力也一點一滴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