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飛入藍色多瑙河的動感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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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廳裡相當熱鬧,但是每一句交談似乎都別有用心。 我繼續和父親在高大型男身後竊竊私語,發洩我內心的不悅。 「嘖嘖,反正還不是一個靠爸族,沒什麼了不起的。」 「用詞謹慎一點,這叫做基業守成,守住成功後的豐碩果實比成功更困難。總之,順其自然就好,萬一不來電也不要冒犯對方。一回生兩回熟,我覺得妳們一定可以順利發展。」 原來眼前男子就是父親的文教基金會主要「挹注」者,而且未來的潛力絕對不容小覷。 我無奈瞪了父親一眼後問說:「你還記得電影《英雄本色》的最後一幕,威廉.華勒斯被送上斷頭台所喊出的最後一句話嗎?那就是我想要的。」 「亘荷,我一時想不起來,而且現在哪是被送上斷頭台?是灰姑娘夢想成真的時刻。」父親的語氣比我更加興奮。 什麼?我是灰姑娘Cinderella? 我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打破灰姑娘的玻璃鞋。顯然老爸根本沒有閱讀過我寫的雜誌專欄,也忘記小時候我提過最討厭灰姑娘及白雪公主的故事。 威廉.華勒斯(William Wallace)乃蘇格蘭獨立運動的傳奇英雄,他的生平打動許多人的心。在1995年時,由好萊塢拍攝成《英雄本色》(Braveheart),講述他率領蘇格蘭平民抵抗英格蘭入侵的故事。 最後一幕,威廉.華勒斯被英軍送上絕命刑台所喊出的最後一句話:”FREEDOM !”(自由),更是讓無數人落下感動眼淚。 威廉.華勒斯在英蘇開戰之前感人肺腑的演說,也徹底激勵了頹喪軍心,他曾說:「留下來你會死,離開的話可以活著,至少苟活一陣子然後死在你的床上…為了一次機會,僅有的一次機會,讓我們回到這裡,並且告訴我們的敵人─強大的英格蘭軍隊可以奪走我們的性命,但是永遠拿不走屬於我們的自由!」 時至今日,蘇格蘭依舊為了獨立運動而奮戰不懈。 我呢? 沒想到自己的父親比英軍更為強大,輕易地就拿走我和弟弟的自由。 我需要和動感超人一起找回我的自由與人生。 哪怕是一週或一天,都是極其珍貴的寶物,尤其是當自己年紀越來越大,能做出的抉擇越來越少。然而人生就像是一座波特萊爾口中的病院,我沒有辦法更換床位,縱使換了病床,依舊是待在病院裡。我好想趕快出院,不然也希望是自己真心喜歡的人能夠幫我擦澡。 我吁嘆一口氣,不得不攜手和威廉.華勒斯一起步上了「斷頭台」,繼續待在使人喘不過氣的病院,在身不由己之下,於內心吶喊渴望的自由。 「妳好,初次見面,敝人是申屠超倫,請多多指教。」他自我介紹後邀我共飲香檳。 我勉強展露了欽佩的笑容:「啊…我知道執行長,因為姓氏很特別,所以印象深刻,而且年紀輕輕就成為百大實業家,真的很了不起。」此刻,我說出面試時總會出現的謊言,唯一事實是對申屠一姓的確印象深刻,因為初戀男友的高中同學裡,真的有一位「申屠同學」,起初大家都以為他姓「申」。 「請叫我超倫,亘荷小姐果真人如其名,而且和雜誌上照片一樣美麗動人。那篇〈才不要成為Cinderella咧!〉我讀了好幾遍,個人相當喜歡,不過有個小小問題,希望等一下有機會能夠請教。」 父親臉部似乎微微抽搐,上一秒才希望我是灰姑娘,結果自己女兒卻很厭惡灰姑娘的虛假故事,而且金主也完全知情。 風格即人。 我在香檳氣味中想起雅各.拉岡的提醒。 說不定從申屠執行長尚未說出口的那些「真實,才是代表他的專屬風格,畢竟天生家境超富裕,也不是他的過錯,沒有人能夠選擇自己的原生家庭,鏡中倒影的小亘荷就是一個例子。我喝下一口香檳,期盼他從那篇文章中看出屬於我的風格,也重新形塑他在我內心的形象。 宴會廳的燈光轉變,下一秒鐘,DJ播放出小約翰史特勞斯《藍色多瑙河》的旋律。我頓了一下,心想:這根本就是低俗小說或電影才會出現的矯情劇本,顯然這是今晚的重頭戲之一,許多名媛閨秀皆有備而來,打扮得花枝招展,有幾位美麗女子佇立在金主後頭,等待人生的夢幻時刻降臨自己身上。 我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雅各.拉岡皺眉苦笑的情景。繼頹喪的拉赫曼尼諾夫之後,連拉岡也不禁搖頭嘆息;只有波特萊爾和動感超人摟肩相偕大笑。 宴會廳內的燈光略為轉暗,他禮貌地伸出右手邀請說:「我有這個榮幸可以請亘荷小姐跳一支舞嗎?」 「執行長,相當抱歉,我不會跳舞。」我搖搖頭婉拒他的邀約,好希望此際的多瑙河氾濫成災。 「亘荷,不要變成小木偶皮諾丘(Pinocchio),妳明明就會跳華爾滋,別讓人家的手等太久。」父親立刻恢復和藹又自信的神情在一旁幫腔。 從高中時起,父母幫我和弟弟安排一連串的社交禮儀課程,當中也包含許多社交舞,為的就是在這種場合派上用場,之後可以連本帶利回收。 我咬著下唇,在心底暗自埋怨,接著伸出右手拉開禮服裙襬並遞出左手,隨著多瑙河的河水開始隨波逐流。 與其在這種被設定好的場合跳舞,不如帶我去Friday Night的酒吧或Live House看樂團表演,我留著飄逸長髮的原因並非為了襯托所謂的典雅氣質,而是想在聽重金屬搖滾樂時能跟著一起甩頭,可惜這願望遲遲未能實現。 「假如能夠實現的話,我就剪去一頭長髮。」我在藍色多瑙河的流水聲中低語著。 「亘荷,妳說什麼?」他輕摟我的腰際開口詢問,左手不斷往上移動,宛如逆流而上的小魚─傳說中只有偉人才能見到的奇景。 我眨了眨雙眼看著他:「請問執行長您剛才想要詢問的問題是什麼呢?」 他鬆開我的手,讓我旋身迴步。 「女人終究還是需要男人吧?過度獨立自主可能會失去許多珍貴的東西。」他再度把我摟在懷中,左手不小心碰到我的飽滿胸部下緣。 醉意逐漸襲擊我的意識,剛才實在不應喝這麼多酒,此際內心懊悔不已。 「亘荷之所以不喜歡灰姑娘故事,或許是不曾碰過適合的王子。世界上有許多類型的王子,但未必都懂得欣賞獨屬於妳的美,了解妳內心的渴求,體貼溫柔對待妳。」 自信滿滿的他猶如說出太陽會從東方升起的事實,展露自豪的煩人笑容。 即便他的家境再富裕,出手多麼闊綽大方,似乎目前也是住在那座病院裡,只不過是間超級VIP病房。 我果斷地回答:「執行長,倒也不能這樣說,那雙灰姑娘的玻璃舞鞋本身就是一種框架,牢牢限制灰姑娘的發展與未來可能性。」 「灰姑娘有未來的發展可能性嗎?」 「啊,這個…」我詫異地睜大雙眼,太陽xue隱隱作痛。 為了避免冒犯錢多勢大的執行長,我只把話說到一半。 事實上,被藏起來的才是重點:每個人當然都有發展可能性,而且那雙玻璃舞鞋絕對非常不舒服,暗喻男性對女性的權力宰制─只有我這位高富帥王子能幫妳穿上,而且看得一清二楚。 妳,終究是屬於我的。 好想狠狠打破那雙玻璃舞鞋! 我寧可在夏天打著赤腳在綠茵上漫步,也不要穿上華服及玻璃鞋在宮廷內不斷繞圈圈,最後還是被抬到王子的床上,身上穿什麼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脫光衣服後,能不能滿足王子的需求,哪會管妳是灰姑娘或白雪公主,如果壞心巫婆擁有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美貌,又能在床上滿足王子,那也無所謂。 藍色多瑙河的河水不但沒有氾濫成災,反而流速漸趨緩慢。倘若這時出現雨男該有多好?能夠用雨水讓河水變得湍急,趕緊讓充滿醉意的我漂到下游出口,我寧可溺斃在海洋之中。 天不從人願,多瑙河的河底持續傳來我不想聽見的聲音。 「亘荷,妳的專欄名稱『緣荷之鏡』的意思不就是一面漂亮鏡子映照出荷花,等待有緣人前來嗎?第一批有緣人就是讀者,第二嘛…」執行長發自內心的微笑充滿自信,將我迴旋轉身後拉入自己懷中,帥氣臉龐幾乎貼在我的臉上,執行長身上的香水散發出金錢的氣味。 「恕我冒昧一問,請問執行長理想中的女性是怎樣的形象?」我在潺潺河水中悄聲問道。 「這個嘛,不勢利、不矯情,並非看上我所創造出的財富,而是看透我的靈魂,然後安靜地擁抱著我,使我能感受到真心的溫暖。其實我觀察妳很久了,亘荷就是我的理想型。詩人余光中說『不要問我心裡有沒有妳,我余光(餘光)中都是妳。』請讓我借花獻佛,不,是獻給這世上唯一的天使。」 實際上,初戀男友曾煞有其事告訴我,根據猶太教神學家研究,天使至少有三億一百六十五萬五千七百二十二名,如果依據《以諾書》的記載,更可能多達40億,其實一點也不特別,簡直比路人還要路人。 面對庸俗的稱讚,我不得不立即反射出被設定好的迷人微笑,對執行長點頭致意。作家張愛玲曾說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用一轉身離開,卻用一輩子去忘記。」也請讓我借用在今晚的相遇。 「千萬不要冒犯惹怒對方。」 父親的諄諄告誡迴響在腦海中,早一步摀住了我的嘴。 型男執行長的雙手越來越不安分,右手故意輕摸我的臀部,左手在胸部下緣用拇指挑逗,我顯露的不悅神情旋即被多瑙河河水淹沒。我試圖拍開他那像章魚觸手般的襲臀鹹豬手,卻依然徒勞無功。 「不…不要這麼急嘛。」 「晚一點的時候嗎?這家飯店也是家父的企業之一,已經保留最好的房間。明天會是個好天氣,我們一起開遊艇出去賞鯨。」他已然陷入自我陶醉的情境,更讓我難以脫身。 這條多瑙河轉瞬之間好像從原本的2,850公里變成21,196公里的萬里長城。 「千萬不要惹怒對方,千萬不要惹怒對方…」 父親的這句話綑綁著隨波逐流的我,如果再不想想辦法,明天自己很可能會變成被欣賞的52赫茲鯨魚。 倏然,我聞到雨的氣息和特殊氣味,黏在我臀部上的章魚觸手感受到威脅而退縮。 是他!雨男真的出現了。 「小柑橘、薰衣草、廣藿香、桂花與黑羅勒,應該是ck ONE。」雨男神情嚴肅說道。 申屠執行長顯然嚇了一大跳,身旁有幾對舞伴停下腳步,耐心等待眼前的精采好戲。 「執行長,柑橘花代表素雅純潔,薰衣草花語乃等待愛情,而廣藿香的獨特氣味會讓許多人感到平靜安心,如同它的花語『信任』,所以這款香水象徵使用它的男士等待純潔真誠的愛,男士會讓女方感到信任安心,不過現在似乎不是這麼一回事。」 申屠執行長在轉暗的燈光下皺起眉頭,怒氣隱而未發,一股詭異肅殺氣息瀰漫在藍色多瑙河之上。 拯救我的「雨男」,不,是有點「白目」的動感超人繼續用言語制裁壞人:「每當執行長要求門口擺上兩盆曼陀羅花的盆栽時,那個夜晚必定會響起這首變調加長版的《藍色多瑙河》,緊接著就是一位美麗女士會遭殃,半年多來未曾改變。」 我驚訝雨男的觀察力如此細膩敏銳。 「執行長,我在雜誌上讀過您大力讚揚哈佛法學教授Michael Sandel所寫的《金錢買不到的東西》(What Money Can&039;t Buy)的短文,您應該要身體力行,才能改變整個集團的風格,甚至影響社會風氣,只是一切似乎都背道而馳。確實沒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甚或你想要的女人及他人的人生,唯獨買不到真正的愛情。」 另一位服務生打算衝上前阻止愚昧的動感超人湯泳淼,卻被申屠執行長給伸手阻止,他的心中另有盤算。 申屠執行長若有所思撫著自己的下巴,露出輕蔑笑容,隨即正色道:「所以你打算怎麼做?這個社會不是大放厥詞就能順利生存。我就讓你體驗社會的真正現實,本人買下你三年人生,只要現在向我和這位美麗的女士致歉,每天在大門口站崗三小時,什麼事都不用作,三年總共付你一千萬,等於年薪三百萬,外加年終獎金,怎麼樣?絕對很划算,這個世界沒有比這更好的買賣了。大門總經理,請考慮一下吧?」 背後好幾對舞伴竊竊私語,甚至發出小小驚呼聲。 多瑙河的河水驟然暴漲,在即將出海的地方形成滔天巨浪,吞噬眼前的一切。 湯泳淼雙眼瞪著發出志得意滿笑容的申屠執行長,雙手緊緊握拳,我在心中暗自祈禱不要做出魯莽的暴力舉動─動感超人從來不用武力制裁壞人。 「跟我走!」湯泳淼的話語如摩西分海,劈開眼前出海口處的巨浪。 「你說什麼?」 「脫下玻璃舞鞋,現在就跟我走。」 看似怯懦的湯泳淼所吐出的話語極為不真實,卻字字句句敲響我內心巨鐘─那道不該出現的聲響。 沒想到言情小說裡老套的劇情,活生生嵌入我的命運齒輪之中,然而說出這句話與踏出宴會廳,需要強大的決心及勇氣,絕不輸給威廉.華勒斯抵抗英軍的生死一瞬場面。 下個人生分鏡上映的剎那,我和動感超人湯泳淼一起把珍貴玻璃舞鞋用力摔在地上,清脆悅耳的聲音在多瑙河上迴盪,硬是蓋過了我內心的忐忑聲響。 這世上沒有比瞬間燒掉一千萬更爽快的事了。 九吋釘的”Head Like A Hole”在我腦中響起,主唱Trent Reznor和我一起在瘋狂舞台上,狠狠地對申屠超倫執行長比出中指。 我的心一橫,主動牽起湯泳淼的手,轉身走向宴會廳的大門,只要踏出那扇門,我和他的世界或許將被徹底改變。 「我跟你一起走,多瑙河的出海口到了。」我脫口而出的豪語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父親沒有氣急敗壞,而是嚇得一臉蒼白,不知所措;帥氣執行長滿臉錯愕,猶如見到一千萬元在他面前熊熊燃燒,價值千萬的水晶玻璃舞鞋徹底碎裂,一時之間無法言語,金錢所建構的世界頃刻崩解,那是他一生所信奉的圭臬。 白目卻勇敢的湯泳淼嘴角一揚,握緊我的手,我們手牽手消失在充滿金錢的多瑙河之中─那條被打造出來的虛假人工河。 「老師,我們該『逃』去哪裡?」 在框架中生活,處處是漏洞,但是人類卻怎樣也鑽不出去。 我們究竟能逃去哪兒?即便是處在面臨崩毀的病院,無法更換床位,沒辦法辦理出院手續,可是有動感超人的地方,就會有和平歡樂;雖然這位動感超人選擇了最愚笨的方式去制裁壞人。 「往前走。」 「什麼?」 「總之先往前走,如果不往前走,我們哪裡都到不了。」 我彷彿看見他在全罩式安全帽下的笑容,我坐在機車後座抱著他─擁抱既定且無法被改變的渺小命運。 『不論世界有多寬廣,我們終究沒有一處容身之地。』 我想起曾和初戀男友一起欣賞的一齣古老港片《天若有情》,不學無術的飆車古惑仔和大家閨秀間的不思議愛情悲劇。此時此刻,電影中的飆速風聲好像猛力鑽進我的心中,吹起了以火焚雨的狼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