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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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天生就应该吃你绣衣楼这口饭。 在昭苏一个月,加上回雒阳路途中的一个月,从傅融开始接手绣衣楼随行账册短短两个月内,不光彻底重理了所有账目,甚至连带着在雒阳堆积着的,他从未见过的陈年旧账都能理明一二。你不禁啧啧称奇,出行西域捡回来的人还没带回雒阳,职位已经一路提拔到鸢部副座。 不过非常遗憾的是,离开楼兰前你忘了向伊塞沙讨要傅融的奴籍,绣衣楼倒是可以解决户籍,只是这个薪资嘛…… 你非常诚恳的看着傅融,希望他对你这个辛苦统管手下四部、暗行天子之命的绣衣楼楼主表示深切的理解。 傅融不理解。 早从他直言你做得帐不堪入目时你就该知道,这种对数字敏感的人对钱只会更敏感。 雒阳混迹多年你自然有办法搪塞,画起饼来丝毫不觉得愧疚:“不要急嘛,户籍稳定两三年后咱们再讨论这个。你现在就好好干,照你的本事那时候至少是个鸢部首座,钱的事还需要多说吗?” 傅融当着你的面掏出一本账册,你眼见着他一字一句把你画的饼写到本子上,在你有些心虚的目光中啪的一声合拢:“记下来,免得你赖账。” 你打着哈哈搪塞过去,目光锁着账本不肯移开,想着这东西看起来不像好饼,必须找个机会让阿蝉消灭掉。 说起阿蝉,雒阳事务繁杂,许多事情你无法出面去做,全凭四部分工明确有条不紊的安排部署。而阿蝉作为你的随行女官,你早有将她手里的部分琐事分配出去,让她不至于太过辛苦。奈何年头的那段时日大家实在全都忙得脚不沾地,连条例中每日辰时的例会都延成了一周两次。 西域之事暂告一段落,雀部重提人员重整的意见,一个星期后各部交了提案,厚厚一摞堆在你案头。阿蝉替你挑了灯,默不作声的看你哗啦啦的翻动着繁杂的公务文书。 蛾部无人员变动但请求继续收编人员,尤其是雒阳本部人事派遣频繁,短缺严重;蜂部请求调派专员处理汇总各地情报,暗戳戳嫌弃雀部整理的档案过于死板不懂打理,大幅削减了情报厚度;雀部兢兢业业没什么大变化,这是你自己从雀使长长十几页报告中总结的;鸢部首座调派广陵近一年,何时回来尚未可知,于是计划提拔新首座,第一人选就是傅融。 你看着鸢部呈交的报告沉思,雒阳鸢部上下几百人,并非没有更资深更了解绣衣楼情况适合做首座的人,他们竟然愿意提拔一个干了区区半年的新人,更加匪夷所思的是,雀部竟然也同意这个决定。 楼内具体事务你过问不多,于是你将文书推向阿蝉,指着问道:“这个傅融,干得很好吗?” 火苗燎断空气发出细微的声响,阿蝉微微皱眉,将灯烛移远了几分,偏过身与你坐得更近:“很好。” 阿蝉没有犹豫,接着说:“楼里所有的账册他全理清了,其他事务上手也很快,而且我跟他出过任务,他武功不错。” 简直像标准仙人跳。 你与阿蝉对视一眼,阿蝉目光澄澈,似乎并未理解你的意思,又补充了一句:“他的工钱是其他副座的一半。” 天啊。 你良心一痛,在鸢部提案上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同意。 本月傅融第三次站在你面前汇报工作,你刚刚从王公子家宴回来,喝得虽然不多,但是总归有些犯困,强撑着精神听他讲鸢部上周未完的任务进展。 “……楼主,你上次说好的这个月加薪,是不是该发了。”傅融站在你面前垂头看着你,你双手托着下巴仰头看他,笑眯眯的点点头,“发的发的。” 模糊的视线中傅融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叹了口气,蹲下身放下手中的卷册,微凉的手掌握住你的手腕,整个人忽然离你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雅的朱栾香。 他的眼神清明,亮如月光,手上发力把昏沉的你拽起来,你被迫跟着站起身,揉了揉脖颈不满的抱怨:“月底就发,别那么大火气嘛。” “不敢有火气。”傅融拉着你离开桌案和桌案上成堆的文书卷宗,推着你出门,“早点回去休息,免得明天装傻充愣当没说过,我明天再来跟你汇报一遍。” 你被他推着出门,站在台阶下仰头看他。天色虽晚,但此时绣衣楼仍灯火通明,四处院落隐约传来争辩或是刀枪剑戟摩擦的声音。你耳力不如阿蝉,可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盛极,你忽然回想起几月前烈日下沉默站在楼兰驿站门前的傅融。 接触的多了,你发现他并非同看上去那般冷漠,插科打诨的本事不小,只是不爱笑,还会偷偷翻你白眼。 “好体贴啊,傅融。”你与他一同走在下班的路上,来往的密探见怪不怪的与你和傅融打招呼,行色匆匆的消失在小路尽头。 傅融目不斜视,脱口而出:“体贴就加钱啊。” “可以啊。”你福至心灵,偏过头看他,“明天把公务案搬到我书房来,做我副官,工资翻倍。” 傅融听罢诧异的看向你,紧接着停下脚步,掏出那他本厚厚的账本,又不知从哪儿摸出根笔,刷刷的将你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记上。 笔落他将笔塞给你,双手捧着他的账本递到你面前:“签字。” 你接过笔,毫不犹豫的在傅融加粗加大的工资翻倍四个字下签了你的名字,见他满意的把东西一一收起,才又开了口:“做我副官可要比只管理鸢部累,答应的这么爽快,可不许反悔。” “不反悔。”傅融的语调都跟着扬起,你难得见他真心实意的有几分昂扬的活气,不由自主跟着他笑起来:“守财奴。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有喜欢的姑娘了?” 极为难得的,你听见傅融一声轻笑,可惜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全然掩饰而过:“没有。我要买房。” “买房?”你们并肩站在街口,绣衣楼旁边那间就是你的府邸,他多看了两眼,点点头:“如果你能多给我开点钱,按揭九十年我可以买下这间房子。” 雒阳城里的房价已经是天价了,你没忍心戳破他的美好幻想,干巴巴的鼓励道:“加油。” “是那间。”傅融翻了个白眼,指向你宅邸那条街的尽头,那里有一间年久失修久未开张的小茶水铺,他接着说,“我找到了那间房的房东,只是价钱还没有谈拢。” 傅融并不像是在开玩笑,你惊愕于他的行动力,又觉得他做着绣衣楼包食宿的工作,还要在性价比极低的雒阳买房简直匪夷所思。 你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鼓励的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来我书房报到,傅副官。” 光荣晋升副官之后,傅融没有一天不在加班。你书房除了多了一张公务案,很快又多出一张午休床,不仅是为了给辛勤工作的傅融片刻休息的时间,也让那些路过你书房时,被傅融打算盘的声响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可怜密探一丝喘息的余地。 在傅融连续加班第五十多天后,阿蝉带着一众密探的乞求,委婉的向你表示,能不能让傅副官休息休息,或者外出公办几天。 “楼主,绣球吃得都不如以前多了。”阿蝉如实汇报。 你终于感受到事情严峻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当即决定亲自监督傅融休假一周。 只是当事人好像不太满意。 “休假不发钱?”傅融只抬头了一瞬,复又埋头继续拨算盘,“不休。” 你好言相劝,亲自为傅融沏了杯茶:“发发发,你歇歇吧,累坏了医药费更贵。” “算了。”傅融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翻过一页账册,“休假了活也不会变少,回来只会更累。” 没有傅融的时候也没见楼里哪个人忙成这样,现在明明是多了一个人,却好像凭空多了五个人的活似的,每次你想偷懒左右瞧瞧,傅融都面色严肃的在你身边处理文书。 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出那么多活。不过不得不承认,自从他来了绣衣楼,绣衣楼账册整洁的分毫不差,任务委派下发从未出现过任何纰漏,连每日的例会上座率都高了许多。 天生劳碌命。 你看他左手两指灵巧的拨弄算盘上的算珠,右手持笔又快又稳的记下那些你看了眼晕的数字,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退而求其次的开口道:“那我们去街上查账吧,总这么坐着太累了。” 大约看穿了你的意图,傅融落下最后一笔,两指轻拨将算珠归位,合拢账本,慢悠悠的端起你为他沏的茶抿了一口:“…走吧,英明的上司。” 如果真的有窥见未来的可能,你是绝对不会踏出这一步的。 彼时傅融尚在一家兵器铺查账,你闲着无聊在当铺门口的小摊东挑西拣。西街你不常来,摊贩陌生倒无可厚非,只是多年刀尖舔血的生活让你感受到周围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你不动声色的放下手中把玩的玉佩,眼皮一抬,捕捉到了摊贩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他毫不躲闪,你心中直觉不妙,再一低头,眼前已模糊的看不清东西。你后知后觉发现指尖有些许的黏腻,试图开口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接着你手腕一紧,一双铁钳般的手掌锁住了你的小臂,拖拽着你不知往什么方向去。 你几乎丧失了所有思考能力,全凭一口气吊着,拼尽全力抬起左臂,迅速点过神门、少海、灵道几处要xue,混沌的神明清明片刻,你毫不犹豫的拔出腰间短刀,扬手就是一记毙命的招式。 对面来者不善,抓你的摊贩低骂了一句,仰身躲过你致命的一击,却也被匕首划破了手臂。 已经走过了西街最繁闹的路段,四周行人稀少,你余光撇见几个无所事事的人对你们的纠缠视而不见,你便知求救是无用的。 以你此刻的身体情况跑也是跑不掉的,唯有杀了对面一条活路。 他一记直拳直冲你面门而来,你行动远远不如平时灵敏,拳风擦过面颊留下一阵火一般的刺痛,反倒让你清醒几分。这一拳不够利落,你心中迅速有了决断,顺势绞住他的手臂,侧身而上,匕首狠戾毒辣的刺进那人的小腹。 他痛得呜咽出声,指尖一抖咻咻几声飞出几道寒光,紧接着狠狠一脚把你踢了出去。你顺势踉跄几步,身体尚未感觉出其他不妥,脑内飞速盘算是乘胜追击抹了他的脖子还是直接转头就跑。 下一刻,比你举起的匕首更快落下的是一道剑光,砍出一道凌厉的风刃,垂死的刺客面前扬起一泼guntang的鲜血,无声无息的软倒下去。 傅融来不及去捡那把被他丢出去的佩剑,关心的话还没出口,你眼前模糊着一黑,晕倒前隐约感觉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 你强扯着嘴角,不知有没有笑出来,什么都听不清看不见,什么都说不出口,极速的坠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闭眼了一瞬间,再睁眼时你头脑放空不能思考,几乎丧失了所有应有的概念。 随之而来的是锥心难忍的疼痛,你没有克制的概念,毫不隐忍的痛叫出声,挣扎着去撕扯疼痛中心。 指甲嵌进rou里的钝感没有让你有丝毫好受,你越来越用力,尖锐的指甲刺破皮肤,血顺着你的指缝缓缓淌下。 你后知后觉的发现,那并不是你的血,你抓住的不是你以为的你疼痛的胸口,而是另一双宽厚的手掌。 傅融不做声的由你抓出血来,他拉着你微微动了动,将流血的手背移出你的视线。 大脑迟钝的开始转动,你渐渐懂得忍痛,喘着气压抑下痛喘,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你狠狠闭了闭眼,皱着眉努力思索前因后果。 剑光、人影、玉佩、账册。 回忆蜂拥而入,你头痛欲裂,松手转去想要蜷起身子抱住头,被傅融抢先一步手脚并用的按住你的大腿手臂,死死将你禁锢在身下。 “放松,什么都别想,疼就叫出来,别怕。” 傅融慢慢松手,安抚着轻拍你紧绷的手臂,见你逐渐冷静下来,他才转身端来一碗清水,伸手托住你的肩膀将你扶起来,将碗沿儿递到你唇边。 你借力抿了一口水,还想再低头喝第二口,突然发觉到几分异样—— 起身毫无阻碍,肩膀触感冰凉细腻,你呆滞的缓缓低头,身上四五层的便服不翼而飞,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你的束胸!而且沾血的束胸还不在原来的位置,被人拽下了些许,以便露出受伤的部位! 你石化了片刻,缓缓转头看向傅融,嗓子还有些酸涩,艰难开口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傅融一副淡定的模样,只是他绯红的耳根脖颈出卖了他,他在你的注视下接着解释道:“针上有毒,不及时清理掉会伤脑子。”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没解开,我只是替你把针拔出来将毒清掉了。”傅融越说越快,红晕一路从耳根蔓延至脸颊,最后他不得不偏过头去,不肯再看你。 “来不及回绣衣楼了,你手上也有毒,一旦顺着血蔓延开会没命的……” 你单手撑着身子坐直了些,拿过傅融手里端着的水碗搁在一旁,傅融下意识转头过来的瞬间,你倾身而上,准确轻柔的吻上了他的嘴唇。 风抚树叶,落日余晖,你从天地间的呼吸中偷到了片刻的静默。 蝶翅震颤般的轻巧,极快的一吻像是错觉。你直起身子,眼瞧着傅融那张俊俏的面皮儿rou眼可见的一路泛红,他呆滞在原地半响未动,你趁机紧盯着他的眼底问:“你早就知道了吧。” 他的眼球微微移开了一点,傅融回过神,强行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低下头应道:“没有。” “骗人挣不着钱。” “……” 你从傅融紧绷的神情中品出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像被捏住了命门。傅融板着脸站起身,劈头盖脸朝你扔来几件衣服,你从层层布料中探出头,只瞥见了他半个开门而去的背影和一句远远飘来的话:“穿上衣服回绣衣楼,伤口还要再请医师处理一下。” “啊可是知道我身份的医师最近不在雒阳。”你颇为遗憾的穿上衣服,无奈的叹息:“只好让阿蝉再找一个了……” 客栈的房门砰得一声被关上了,你歪着头透过模糊的窗纸看向门口傅融乱晃的长马尾,像一根毛绒绒的草尖儿,无意识的撩拨你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