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单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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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中秋,月上中庭之际,戴无忌拎了壶酒像只落寂的火凤挂在了无忧宫的桂花树头对月长饮。 “十轮霜影转庭梧,此久羁人独向隅,未必素蛾无怅恨,玉蟾清冷桂花孤。”坐于凉亭内的吕温侯放下手中的杯盏幽幽叹道:“无忌侯选于此时造访我无忧宫,就不怕落人口实,平添王上猜忌?” 戴无忌啜了口桂花酿轻笑道:“无忌无忌,百无禁忌,连王上都直接封我无忌侯了,我有什么顾忌的?倒是你,虽然被封为无忧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是越发活得胆小窝囊,没意思,真没意思…“ 话虽说得猖狂,但飞眉凤眸间却是流露出一丝怅然。 这话已属以下犯上,实乃大不敬,吕温侯无意计较,温和说道:“本王一举一动皆身系无忧城万民之福祸,自然是兢兢业业,安守本分。不敢恃宠而骄。妄大自尊。” 戴无忌哼了声,衣袂翻飞跃下了树梢。面露不屑走向吕侯…… “你是在嘲讽我吗?……你救过王上的命,有恩于王,却说什么不敢恃宠而骄,看似荣耀一身却如履薄冰!而我,亲自追杀过王,差点令王折戟的戴家人,却被入宫封侯,特赦加身,风光快活,你不觉得很讽刺?” “高处不胜寒!如果侯爷过得真如你说的那般畅快潇酒,又何来今晚的心烦意乱呢!”水声徐徐,吕温侯执起石桌上茶壶斟上一盏,轻轻推到戴无忌面前:“茶能醒酒,今晚侯爷特意登门造访,想必也不是为了嘲讽本王,莫非为了今晚侍寝的那位……” 戴无忌盯了吕温侯半晌,像是要从那温和如玉的君子皮相挖出点什么实质的东西,然后缓缓吐出朝中上下禁忌字眼:“宋家到底把宋命交了出来!” “宋家怕了陛下的手段!毕竟雷霆之怒,谁也承受不了。不说宋家领地的三倍苛捐杂税,单是上林家百万平民贬为奴隶之身的王上状令,便能叫他们低人一等,永世不得翻身!” “为了逼出宋命,王上可真是好大手笔了!”戴无忌把玩手中茶盏冷冷道。 “听说侯爷曾与宋命有过交情,莫非侯爷是在担心?……” 戴无忌皱了皱眉:“泛泛之交谈不上交情,你不用探我!” 吕温侯接着道:“那就好,经过那事以后,陛下就心性大变,不复从前了。陛下此举不止是立威,更是为了报复,毕竟能将王上伤害至此只有宋命,我不能,你也不能!”听到这时,戴无忌只觉一息森冷之意袭向心头,抬头却见吕温侯眉宇庄凝,双眸近在眼前,幽若深潭,不可探底。戴无忌见此却展眉一笑将手中茶一饮而尽道:“老狐狸,到底露出心事了,这么一来,我倒是有好戏瞧了。”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宋命此番带罪之身入宫,只怕第一个饶不了他便是我们那心高气傲不可一世的陛下。”吕温侯直起了身,负手身后悠悠踱出了凉亭。 “而宋命今晚就在龙安殿内接驾!”戴无忌喃喃道。 凉风骤起,桂枝簌簌,洒落金蕊如雨,亭外的吕温侯系了系披风,抬头看向中空之月,却见不知天边何时云聚如海,沉沉遮向明月……不禁轻轻说道:“起风了……” 夜色沉沉,大殿深深。纱影重重的内殿,暗香浮动,漫天红帐裹着荧荧烛光交织成一片旖旎天地,随着龙床激激荡,锦帷深处一声更胜一声的急促呻吟,将十丈软红的风月尽揽于此. 月华如练,落于床前一隅。泌人的桂花香随秋风渗入绣龙描凤的皇家锦帐内,欲于清梦处添一秘色……恍然被冒犯一般.倏地,一只指节分明的结实大手不耐烦推开了龙帐,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却又阴郁的俊脸。密不透风的床帐很快被宫女们打理整齐悬挂于金钩之上。那种令人窒息般的香味总算淡去。枕边人被折腾狠了,已是乌发半掩面,拥着锦被睡得浑然不知,露出的一截雪白的玉颈吻痕犹存。神武帝淡淡扫了一眼,便起身弯腰坐于床沿边,手掌掩面似有困饶,眼神阴晴不定,尚未餍足的戾气自指间透出,冲向窗外桂花树下的始作俑者。 那人已跪大半宿,显然是累极,就着跪姿背靠树干垂首睡去,雪发素衣,通体皎洁,就像月光凝聚出的人形,纷纷扬扬的桂花雨厚厚铺落一层于他发间、肩膀,略敞的脖颈……乃至周身。连低垂的羽睫都覆了一层金粉,香气袭人。秋风起,漫天飞舞的桂花香粉像是要将这安静的精灵也捎带走一般。 肩骨仿佛要被捏碎般,宋命是被粗暴的掌力一下子给惊醒,其实不需这么用力他就会清醒过来。但他睁开眼睛看到那双滔天怒意的眸子便只能慌忙呈现惶恐之色额头着地俯跪于前 空气像是被抽走般,沉闷又凝重,宋命以为下一刻就会被弄死,但做为开创龙凤王朝的神武帝王胜却只是居高临下打量着俯首就擒的昔日败将,长久的一言不发。 宋命只觉后颈如芒在刺,那凶猛的目光像是野兽的獠牙想要随时撕开这脆弱的脖骨。于是他更加温顺的弯下腰压下了肩膀。 就在他保持这臣服的动作几至僵硬之际,总算听到头顶上逐渐恢复了平静的声音轻轻问道:“你……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他用我这个称呼?……宋命神色略一迟疑,又听到头顶那声音说道:“我要你抬头回答我的问题。” 宋命心念电转,瞬间闪过无数的答案,但还是不慌不忙抬起头跪直了上身抬头看向了王胜…… 那是曾经在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神,王胜压下心中悸动的嘲讽,他以为他还能用这样的伎俩骗过自己吗? “我……不曾后悔!” 没得到意料中给出的答案,王胜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 “成王败寇,千古不变的准则。我没什么好说的!” 王胜听到宋命这样回答,闭上眼几乎要暴怒同时却诡异的冷静下来。再睁开眼,那双躁动的深眸已恢复了冷漠之色。 他屈下单膝盯了宋命半晌,对方神色温柔又谦卑,鹿般温润的眼睛小心翼翼回视着他,却又没发觉自己哪里不对。于是他又伸手抬起对方削瘦的下巴凑向前,在对方琉璃般浅棕眼瞳中清楚看到自已满满的影子。气息交缠有若情人。 保证以最近的距离狙击猎物绝不放过对方分毫. “所以牺林家民众三百万性命甚至整个宋氏家族百姓的未来,你也无话可说,对不?” 眼前瞳孔倏然一缩又清楚放大。掌握下巴的手腕被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 “不,所有过错我宋命一人承担!求您……” 这时候你才会感觉害怕吗?可惜晚了…… ”凌虚已经死了!为了救我。如果这是我要付出的代价,那么,你又该付出什么呢?“ 甩开宋命近乎纠缠的双手,神武帝冷峻站了起身,在他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丝毫的情绪波动。 ”将上林宋家民众贬为奴隶送至各处开采灵矿与猎取灵丹。其他各处的三倍税金可免,但宋家从此贬为庶民,不得任职高位。而这些分地,将由朕派人分管,你可听明白了?“ 宋命安静下来。手袖中的拳头却是悄悄攒了起来。 事情看似已无转圜余地,这应该在意料之中,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徐徐图之…… ”对了,你既然这么喜欢跪着,朕就封你蟾桂君,以后你见到朕不仅要称奴,更要跪着服伺,没朕允许不得起身,听到没有。“ 宋命霍然抬头看向神武帝,一时间眸色清亮逼人。神武帝讥讽神色一顿。却见对方缓缓低下头颅,弯下腰……发色如雪,清瘦若柳,纤妍匍匐的身躯似一朵孱弱的白梅,零落泥泞之上,逐渐辗于尘土之中…… 神武帝不再发一言,转身大踏步离去…… 热闹的祭月节过后,秋意的萧瑟很快铺天盖地展开,蔓延宫中每个角落。而在飞檐叠起,阁楼重重的皇宫深处一所竹林,一袭红衣男子无惧秋凉,剑走游龙,翩若惊鸿,一身夭灼如桃李绽放于天地间,肆意穿梭竹林间,激昂的剑气荡扫落叶纷纷、惊起飞鸟无数。 待淋漓尽兴后,戴无忌收了剑招走进观景亭,有奴婢立即恭敬递过红漆托盘上的汗巾。一个身穿戴家高阶服饰的中年男子等候在侧。 “今天侯爷的心情可是不错?” 戴无忌擦汗的手顿住:“我应该很开心吗?为什么?因为蟾桂君的事么?” 男子陪笑道:“当年宋命使伎俩,害您修为尽毁,差点性命不保。如今他进宫受辱,罪有应得。宋氏一族被废,更是大患铲除,值得一庆。” 戴无忌哼了声,将手中汗巾重重扔入托盘。坐到了石椅上,那人赶紧倒了杯茶小心递了过去。 “当年令我修为尽毁、出于王上之手,难不成,我也应该找他讨个说法?”戴无忌看也不看,径自摘下了别在腰间的小酒葫芦。 “不敢不敢,是戴六妄言,请侯爷恕罪。” 传言中的无忌侯果然性情不定,心思难测。 戴无忌边啄饮着酒出神般看着竹林片刻,说到:“分管宋城之事,我心中自有考量,你们切不可冒然进言,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戴六连声称是,又想起了什么,自纳戒取出一物呈上:“您要的东西。” 戴无忌接过,戴六看他将玉瓶纳入掌间把玩摩挲着藏不住笑意饶有兴味的样子。忍不住的打探道:“侯爷意欲何为?” 戴无忌翻掌收了玉瓶淡淡道:“我自有妙用。你无需多问。” “听闻陛下封了宋命蟾桂君、是意欲折辱他、要他夜夜长跪不起,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 “龙安殿夜夜召唤,虽然宋命被罚跪在殿外,但伺候在皇帝床塌的依然是宋家人,还被封为了殿君,仅在我之下。” “宋天泽此人无勇无谋,虚有其表。于侯爷而言,萤火之光怎能与日月争辉?” 戴无忌狭长眼皮一掀,漆黑的眼眸瘆人的盯着他,看得戴六脊梁发冷,不知道哪又得罪了他。 “现在的戴家长老们都是这么的鼠目寸光了吗? 只要宋命在,宋天泽便有了于我们一较高下的实力。别忘了宋命当年可是凭一己之力让宋家成为四家之首,更是打击得我等三家像折了脊骨的狗只有俯首听命的分。如过不是陛下运气好,只怕现在这个王朝早就应当姓宋了——” “侯爷,请慎言啊!” 无视对方的担忧,戴无忌有狠狠啜了数口梨花白,喃喃道:“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惜真是可惜!” 朱墙上空,人字形雁群扑棱着翅膀嘎声而过,奔赴向更南的远方。风起叶落,簌簌声响、金黄的叶子甫一落地便被挥动的竹帚抹去了踪迹,园中,身穿鹅黄衣裳的宫女们正身形窸窣打扫着,又一窜细碎的脚步声踩过,身穿朱服的太监吆喝着一帮蓝衣小太监,提抬各色物什匆匆掠过,隐没于红墙青瓦之间….. “王公公,广寒居的布置不可怠慢,还需什么申提便是,尽快打理好一切事物为妥。”书房内吕温侯俯首案前,提着手中的朱笔,将呈现上来的清单逐个挑上递过。王公公双手接过道了声是,神色犹有踌躇。吕温侯又说道:“宋家没落,沦为砧板上的rou。而无忧城日益壮大,兵强马健,百姓富足安康,这是好事,但对陛下而言,失之牵衡的权势未必会没有顾虑。” 放下手中的笔,吕温侯踱步到竹帘后,那里摆了张可供人歇息的摇椅,他便躺了下去卸下一身气劲舒服的闭上眼,在富有韵律的摇晃咯吱声中,王公公又听到他继续开口道:“宋家名存实亡,陛下看着往日情分,留着宋嫣家主的名号。宋家土地庞大富可敌国,传说更藏有许多能增进修为的天材地宝。陛下此次欲派人分驻接管、各家势力蠢蠢欲动谁都想讨一杯羹借机扩展,压过对家一筹,我们无忧城也不免俗。” 王公公頜首道:“正是如此,而且听说戴家人最近不知道得了什么宝,昨儿就入宫呈给了戴无忌。想必也是为了宋城分管之事。” 吕温侯睁开眼道:“枪打出头鸟,陛下最忌惮的就是一方做大,喧宾夺主。你告诉无忧城的人,以我今时地位,什么都不做,才是他们的最好庇护,切不可再存争强夺势之心,守护一方百姓安居乐业才是正道。” 王公公心领神会道了声是。 吕温侯继续闭目养神,青玉般手指却是一下一下敲扣在椅柄上发出轻微笃笃声,王公公问道:“主上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只见吕温侯思虑良久,才蹙眉缓缓说道:“驱使上林城贬为奴籍百姓上百万之众,开山入地挖矿寻宝。如此大动干戈大费周折的,又是为了什么?” 宋天泽眼下正陷入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乡之中,梦里,他通体气派,手执权印,高居家主宝座,威风凛凛不可一世。高阶元魂的兽体声如雷鸣,吓得宋家那帮眼高于顶的一众们无不惊慌失色,跪地求饶,真是畅快至极。就在他趾高气扬志满意得之际,有道轻柔气息像羽毛般落在他耳边问他:“天泽,玩得开心吗?” 梦中那不可一世的气焰像被浇了盆水,有了瞬间萎顿。他感觉自己有些心虚不敢回头道:“我……” 那声音更加温柔道:“你想要的,我都给你好不好?” 宋天泽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快:“我……”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宋天泽开始犹豫要不要醒来,那声音又紧接诱惑道:“你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看我?” 宋天泽开始胆怯。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在害怕什么?” “不,我、我不能….” “你不能什么……” “我,我,我……”周身仿佛被看不见的蛛丝紧紧缠绕着令他想逃却动不了,他越来越着急: ——— “宋命!!” 宋天泽大叫一声惊起,蓦然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张梨花素白的容颜,乌翠的眉睫下,一双洇润的眸子不无担忧看着他。宋天泽顿时脑袋一片空白:“宋、宋命!” “你醒了。怎么脑门全是汗?做噩梦了?”宋命俯身向前,用手中的汗巾为他细细擦拭着脸庞。 宋天泽呆呆仰着脑袋。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脸一红低头怯躲,却看到令他更加尴尬的事情。 “我、我的、我的衣服呢?!”宋天泽一下拽过锦被结巴问道,像只蚕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去。 “刚给你擦了身子,还没来得及帮你穿上你就醒了。”宋命转身将折叠整齐的贴身衣物取来在他面前,簌的一声抖开道:“大概是昨儿刚搬入广寒居不习惯,你今天醒得比以往都早。” “我,我自己来就好。” 大概看出宋天泽窘处,宋命不再坚持,让随身奴婢上前帮忙,他则坐到了屏风旁的茶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水。 “一直都是你、你帮我清理、清理身、身子的!?”宋天泽真怕会咬到自己的舌头。 宋命半捂杯盖,啜了口茶轻轻嗯了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谢、谢谢!”宋天泽干巴巴说着。 宋命抬眸看着他道:“天泽,你是我带进来的。我不能让你遭受一点的闪失。不是经由我亲手照料的,我不放心。” 宋天泽心下一颤,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油然而生。 “你,你这些天都在外边,几乎一宿没睡,还要照料我。”说完,宋天泽有点想打自己的嘴。 宋命嘴角微抿,淡淡道:“外面是有点凉。” “对,对不起,我,我没想道陛下会、会如此待你。” 宋命叹了口气,略显自嘲道:“无妨,此番入宫本就是戴罪之身,非为享福而来。” 宋天泽不再多言,垂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任由着婢女装扮,一室片刻的静谧…… 沁人的桂花香钻入鼻尖,衣裳窸窣,一双修匀温腻的素手接替劳作的宫女出现在低垂的视线…..宋命来到他身旁,俯身专心致志帮他打理着周身的衣冠,颤动的发丝宛如落于枝梢头的新雪,宋天泽感受到宋命的气息近在方寸,声语淡然:“尊卑有分,您是殿君,品级在我之上。切勿过分谦卑,我们表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很多事情自是混沌不会计较。但时至今日不同以往……” 说道这停下,宋天泽直觉腰间一紧,。宋命将手中玉带缠绕过腰,搭在正中螭纹翡翠上白玉兰般的手指,轻巧将兽首玉钩拨过,对准另一端的玉扣,微微一按,严丝合缝的扣上了后,抬起了头…… 宋天泽看到了昔日的家主的眉宇庄凝,神容肃穆,而琉璃般清澈冷冽的眼眸,则漫上一层悲意,暗幽瞳孔仿佛藏有千言万语,仔细一瞧,却只是一片让人无法企及的深邃,他字字郑重道:“宋家一脉的生死存亡,宋城所有人的欣衰荣辱,甚至于上林城那被贬为奴隶深受苦役的百万民众……天泽,我们已无路可退。” 这席话像一巨钟扣响在胸口,震得他喘不过气来:“我阿爹他们……” 宋命握住他颤抖的手,凝视着:“现在只剩下我们。我们是他们的唯一希望,你能明白吗?” 宋天泽不由点了下头,又黯然摇了摇头:“我,我不行,我不学无术,一直是你们眼中的废物。” 宋命牵起他的手,来到鸾镜前,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自己则从一应俱全妆奁中挑出犀角梳蓖,拈起宋天泽耳边一束头发慢条斯理帮他打理着。 他,他在做什么?宋命在帮我梳头么! 看着镜中白发人,不知道怎么的,宋天泽想起小时候,自己不知道天高地厚。仗着父系权势撑腰,总喜欢追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在家族不得宠的宋命身后跑,为的就是将那水绸般潋滟的头发抓一把在手里,看看是不是想象中那么光滑柔顺,但每次恶作剧都被轻松的化解,宋命也从不生气,最多轻斥声胡闹便拉着宋嫣躲了去。随着年龄的增长,两者实力差距的不断拉大。宋命身后的宋天泽也从一开始气急败坏的小老虎逐渐演变成了只像见了猫的老鼠,见到他不是绕就是躲…… 头皮传来舒服的触痒,像是被挠到下巴的猫,宋天泽有些自在又不自在咳了声。 身后,宋命的声音如同山涧叮咚流淌过鹅卵石的清泉,荡漾着秋照的金波,动听而温暖。 “宋天泽,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相反,我还很羡慕你,活得随心所欲,不用顾及旁人的眼光。如果人的一生中有那么些时候能活着如此逍遥自在,我也就满足了。” 是吗?从小到大活在眼中完美化身的宋命原来是这么想的。 “如果日子一直能这样过下去还有多好,可惜时光不能倒流,正如覆水难收。以后的路全靠我们自己。如果你愿意选择相信我相信自己,那么将来的宋天泽也必然让所有人刮目相看。我们的宋家也会迎来一丝的希望。” 将各色流光溢彩玉石一一镶入分挑出精心编织好的数股小辫里。最后挑了只翠羽点缀的琉璃坠别在了宋天泽的莹润右耳之上。宋命按了按他的肩膀,凑近了宋天泽,一同审视着镜中人。 宋天泽茫然看着铜镜,一直以来在宋命面前总是自惭形秽,不敢自视的人仿佛第一次才惊讶认识到,镜中那灿美又透着妩媚异国风情的郎君何等的俊俏靓丽。 他听到耳边宋命问道“你,愿意做出选择吗?” 夜幕深沉,四下寂静,唯有草丛中偶尔发出的虫鸣,显得格外清晰传出,残月如钩挂于树梢,投下斑驳清辉,广寒居内,丹桂枝茂,金蕊涂涂,馥郁芳香随风流转,盈盈流转其间,于清冷处添一脉缱绻之韵。 外面秋凉夜冷,无人问津。屋内却是芙蓉帐暖,酣战淋漓,一番巫山云雨正做收兵之势,此时躺着的宋天泽已是强弩之未,几欲昏昏睡去之际,想起宋命的授言,仍是强打精神暗自运息,偷唤元魂,欲行那采补炼魂之术,却听得身上那主鼻息微哼,喉咙里发出了暗哑轻笑,在他耳边听来却似有警告意味,吓得宋天泽立刻像蔫了的花儿,软着身子不敢动弹,任由着对方尽兴。 “想什么呢?敢打朕的主意。”待云收雨歇完毕,神武帝王胜摸着他头顶墨亮的头发状似不经意问道。 “天泽不敢了,请陛下开恩。”宋天泽忐忑不安,睁着眼睛如胆小的兔子一样。 “是宋命教你的吧。”王胜抓着他耳际的小辫子一下一下捋着玩,懒懒的口吻听不出什么情绪。 “宋命只是告诉臣,陛下境界已达神通,不同我等凡夫俗子,身上精血皆是圣品,于炼魂之事大有裨补,臣侍寝这些日子,得益良多,多年停滞不前的元魂近日蠢蠢欲动,竟似要突破三级,是以一时鬼迷心窍,冒犯了陛下,陛下恕罪。”宋天泽感觉头皮发麻,小心翼翼回答完,下巴便被一大掌掳住抬高,他惊惶的神色纳入一双深幽不见底的眼瞳里,如同被鹰隼盯住的小动物般。 “想要进级,有何难?把朕伺候好了,自是好处不断!但朕不喜欢你背着朕搞小动作,下次再犯,严惩不贷,可要记住了。” 宋天泽点头如捣蒜,哪敢说个不字。这胆小乖巧的样子仿佛取悦了神武帝,他复又摸了摸天泽的脸颌线条口吻轻淡道:“你还是像当年那样又蠢又胆小,不过朕身边尽是聪明人,你这样子我喜欢——最聪明的那个还在外面跪着,你可别学他,否则就可惜了!”说着将视线投向了床侧大敞的朱雕槛窗外,冷漠将不远那处灯火添缀的桂树景致尽收眼底。 宋天泽连声说是,心下却感觉仿佛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犹豫两三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问道:“臣斗胆想问一件事……” “说吧。” 宋天泽支支吾吾道:“当年……臣无知莽撞,竟对陛下了狠手,可陛下宽宏大量不但不讲前嫌,还对臣恩宠加身,为何,为何……却对宋命如此这般……” 这话引起了神武帝的兴趣,他回过头来盯着宋天泽看,玩味的眼神又看得他一阵气虚。 “不错,你们曾经将我视作蝼蚁,以为可随意贱踏,结果却栽了个大跟头,戴无忌当年视我为仇人,对我也曾想赶尽杀绝,但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现在看来就跟孩子玩过家家一样,只是添了份人生阅历罢了!”捏了捏宋天泽的光滑脸蛋儿,王胜目光又转向了窗户,宋天泽听到他的声音斗然转冷,如淬刀锋,寒气缕缕直渗:“你可知何谓杀人诛心!!” 宋天泽当下巍巍颤颤,哪敢再作死开口。 神武帝沉默片刻,最后说道:“你累了就去睡吧。” 宋天泽点点头,屈着身子将胸前锦被悄悄拉过头顶,好像这样便能将那要冻掉般的空气隔绝掉似的。 神武帝王下了床,随意披了件锦袍踱向槛窗处,腾身屈起单膝坐在了窗檐,阴鸷地看向那处。健猛身躯如同尚未满足的兽,戾气犹存,刚毅的轮廓在月光下透着森冷,幽暗眼里却有火焰在冰冷燃烧……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作扇, 那一场缱绻于桂花树下的缠绵往事,似一场春梦,美得销魂蚀骨!也是场噩梦,亦恨得销魂蚀骨!……这一切就像是烙印,刻在了灵魂里,令他无法摆脱纠缠,无法得到解脱!他也只能拽得宋命一起沉浮,至死不休。 一条拇指粗的小白蛇,吐着蛇信泛着腻光,窸窸窣窣越过丛草,倏然,在一株掌灯的桂花树下停住了身子,支楞着脑袋,一双盈圆眼珠盯着眼前灯火氤氲处,雪白得发亮的美丽男子。宋命掩不住倦色倚着树身半躺。半掩的眸光发现了它,心生趣味,屈身向前,朝它邀请般递出了手掌,那小蛇也从善如流盘入那柔软掌心:“哪来的小家伙?你是来陪我的吗?我现在境界全无,已无法再召唤你们了。” 那蛇伸着脑袋凑向宋命的脸庞,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格外可爱清秀,宋命想起来了,这不是他当初送给王胜的引路蛇吗? “原来是你这小家伙啊,这些年过去,身体虽然大了一圈,但是修为真是一点涨进也没有。”宋命感慨说道。却见眼前蛇影骤然一晃,竟然扭身跃向他裸露的冰凉的脖颈处,欲往那微敞的衣领处钻。却被眼疾手快的宋命一下子捏住了七寸处,翻过肚皮,捏得他蛇胆都快吐了。看着眼前放大的精致五官,白蛇干脆放弃了挣扎。宋命的气息如香风般温柔吹拂过面。 “你这坏家伙,好大胆,居然连我的便宜都敢占……” 宋命佯怒审视看着装死的它,眯起的眼睛像天空透净的月牙,闪烁着一丝少有狡黠显得格外灵动,半掩长睫下的眸光,秋波盈盈,碎光点点,仿若夜光杯里盛满月华的甘露随时溢满而倾,继尔轻轻抬起一根素白手指,宠溺般在白蛇的脑袋点了点,薄唇轻勾笑意晏晏戏谑缓道???:“原来你还是只不正经的蛇啊。” 于无声处,倚坐窗台的那道状似假寐的孤影,倏然绷紧了身躯线条,仿佛被拉紧的弓弦,一触即发。尔后于夜色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显露出一双妖异竖瞳,荧荧碧碧,中有邪火流窜…… “走吧,小家伙,不准再淘气了。”将手中灵蛇放入一侧草丛中,那白蛇转头看他一眼后悻悻消失了踪迹。 云淡星疏,四下已无人,连虫鸣的叫声都显得微弱得起来,宋命感觉自己仿佛被全世界遗忘般晾在了这里,索性伸直了长腿舒展了下筋骨,凉风浸冷,惊起皮fu一阵鸡皮疙瘩。便取了铺于身下的披风,包裹着身子,抱膝坐了下来,开始蹙着俊眉细细的思量开来。 入宫已近半月,除了最初那一照面以后,王胜便来了一招下马威,罚他夜夜跪于外边。一墙之隔,看似近在咫尺,却是远在天边。杜绝了他侥幸的念头。而那危系着宋城所有人旦夕祸福的一纸令状,因兹事体大,权势的更迭冗杂,且风云莫测,一时还未付诸于行,但算算日子,也快了。多则半月,少则十天。一旦编排妥当,金科玉律,便是想反悔也不成了,只是……… 想到这,宋命不禁叹了口气…… 曾经他称王胜为知已,洞悉他的想法,一切尽掌握在手中。可现在的神武帝如隔一道天堑,冷情断义,遥不可及。想要动摇他的想法,简直荒谬可笑。 可是…… 如果真是绝情绝义,又为何能那样执着于一个死人…… 当初的诈死计谋,当属天衣无缝……他以为两者间的恩怨情仇,随着他身消魂丧当落下帷幕,以他对王胜的了解,他并非赶尽杀绝之辈,且与宋嫣交情甚笃,定不会为难宋城百姓。不过正如他机关算尽,却是改变不了命运的棋局。浴火重生的王胜,挟以复仇者之姿,反手为握,将他尽困于方寸间,颠倒了棋面。随着他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才发现,王胜早已跳出棋局,反客为主,击破他所有攻防,他预判了自己的一切,算无遗漏。而自己却对敌人如隔云雾,一筹莫展。最后一战,老天也站在他那一方,天火烧城,青龙反噬,所有人都以为他遭受雷殛已作齑粉尘土……大势已去,仅剩当年他组建的通明神锐战士仍忠心耿耿坚守阵营……两个月后,宋城投了降书,即使是如此,王胜仍一纸令状,划下期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便屠城三日,鸡犬不留,逼得宋命不得不现身,欲以死明志。于是又是一纸令状…… 一个月后,境界全无,大病初愈的宋命便被宋家长老们做为求情祭献之物踏往京城的道路上…… 现在的王胜做事滴水不漏,心如深渊,且神通广大,可斟破一切虚妄……任何伎俩在他面前只能做跳梁小丑罢了。 我该如何是好....... 一阵馥香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