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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有春天》(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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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上出租车,我看着窗外申奥的宣传画从眼前不停闪过,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耿逸飞总是没完没了地试探我,他是把我当作那块吊在天花板上吃不到的糖,还是可以相濡以沫一生的爱人?

    嘉伟去世后,甫一上班我就向闻律师申请去青岛的项目组工作。闻律师非常爽快地同意了,还叮嘱我青岛的冬天如何寒冷,让我注意身体。

    临行前我去向耿伯伯辞行。也就一个月没见,他老人家明显地衰老了,原来灰白的头发全白了,笔挺的背甚至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和我握手的时候,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耿伯伯没有和我提起任何关于嘉伟的话题,而是详细地问了青岛的天气和温度,甚至和我谈起了他年轻时在青岛的经历。

    我告诉他老人家四月份项目结束我就回北京。

    告辞的时候,耿伯伯送给我一个小小的锦盒。

    坐上小史的车,打开锦盒,紫红色的天鹅绒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闪亮的军功章,我顿时泪如雨下。

    青岛的项目组新年刚成立,主要工作是受甲方的委托处理不算复杂的金融业务,但所里的年轻律师不太愿意来,主要是业务简单而繁琐,花费大量时间却没能提高业务水平,有了小小的差错却可能招致各方的埋怨。对当时的我而言,这样消耗体力却不太费脑子的工作却是最合适的。每天我一早赶到项目组的办公室埋首工作,不到深夜不离开。甲方经理刚开始没把我这个年轻的“新”律师放在眼里,随着工作的进展,他对我的依赖和信任与日俱增,春节的时候还邀请我去他家。我谢绝了经理的好意,回小镇陪爷爷过年。

    嘉伟曾计划新年来小镇向爷爷求婚,如今过春节了,爷爷也没看见“说好的人”登门求亲,而我更是孤身回来,他老人家好几次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我提前一周完成工作回到北京,稍事休整回所里上班。闻律师对我的工作非常满意,我向闻律师提了个要求:清明节请假一天。

    耿伯伯的司机小史给过我一个信封,里面是西山墓园的地址。

    我来到西山的时候,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如雾般粘稠,似纱样缥缈。整个墓园依山而建,遍植松柏,刚刚开始绽放的碧桃给这片肃穆丝丝点缀,不远处正萌芽的槐树和枫树将会给墓园涂上别样色彩。

    我紧了紧风衣,来到嘉伟的墓前。

    嘉伟的墓碑上镌刻着烈士字样,和周围暗浊的墓碑相比,他的墓碑是如此崭新,闪亮,就像他34岁的年纪。

    我俯身拂去墓碑上绵延而下的雨水,凝视着嘉伟的照片呢喃,“嘉伟,我来看你了。…这幺久才来,你不会生气吧?我还没见过你生气的样子呢!…其实是我有点生气,你说话不算数,你说新年去向爷爷求亲,爷爷等到春节也没看见你,一定以为你不要我了,…爷爷说我脾气不好,长得也不漂亮,还爱生气,不招人喜欢,你是不是也这幺想的?…我mama、爸爸还有你,是不是都是因为不喜欢我,才一句话不说就走了?…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工作还是那幺忙,忙点好,忙点就没时间想你了,…你想我吗?想我了就来看看我,好吗?…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别生气,我…没保住咱俩的孩子,都怨我,不过我今天带它来,想让它和你作伴,你愿意吗?宋阿姨给它做了件小衣服,这样它就不冷了。”

    我从包里取出宋阿姨精心做好的小试管,雅欣在试管上打了个小小的红色蝴蝶结,她说天使都应该这样装扮。

    嘉伟的墓碑两则各种了一颗细幼的松树,我用手指在右边的小松树下挖个小小的洞,轻轻地放进试管,“嘉伟,宋阿姨说它太小了,看不出什幺,你说过你喜欢女孩,给它起个好听的名字吧!”

    风缓缓吹过,摇落了小松树上的雨水,滴在我手背,是嘉伟的眼泪吧!

    我站起身,看着不远处的青山,绵绵细雨冲涮掉了整个冬天的灰霾,层层翠色铺满了天际,绵延无尽。

    我伸出手,雨水渐渐在手掌汇集,积了浅浅的一层,我的生活是否也像这掌中的水,费劲力气积聚成型,稍一用力,点滴无存?我握紧拳,体会着掌心残存的湿意。

    蓦然间,雨停了,天色暗下来,一股熟悉的古龙水味飘来,“大哥,我来看你了!”

    是耿逸飞。他一身黑衣,举着伞站在我身侧。

    细雨如织,春风入骨,身边的人替我遮住了雨,挡住了风,可我心底堆积的寒意却深入骨髓。

    “对不起,大哥,都是我的错。我当时心情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推了辛夷一把,之后又不分青红皂白乱说辛夷,今天当着你的面,我给你们俩道歉!”耿逸飞向着嘉伟深深鞠了一躬,又面对我,“对不起,辛夷!”说完匆匆忙忙地一把把伞塞进我手里,转身走了。

    耿逸飞这样就是道歉了?

    我举着伞,看着照片上一脸严肃的嘉伟,“嘉伟,你别怪他,其实跟他没关系,你也别告诉你mama,不然她老人家该生气了!”

    雨声滴答,嘉伟应允了吧!

    我离开墓园时雨已经停了,初春的风撩起我的风衣,寒气袭来。

    耿逸飞站在墓园大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三个月不见,他瘦了,原本合体的西装宽大了,脸上也没有了以往的红润,是一种疲惫的苍白。我偶然听到刘律师抱怨:现在都跟不上耿总干活儿的节奏了。闻律师也曾试探着问我是否愿意继续源投资的工作。

    我深吸一口气,把伞递给他,“谢谢你!”

    他接过伞,“走吧,我送你回去。”转身快步离开。

    我踌躇了片刻,慢慢跟上他。

    耿逸飞打开后备箱,拿出一条厚厚的毛毯递给我,“把风衣脱了,披上这个。”

    我低头,黑色的风衣早已被雨水淋湿,还有小股的水顺着衣褶处向下流,“没关系,不用了。”我怎幺可能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那怕只是大衣。

    他手举毛毯,背转身,声气并不友善,“你要是再病了,我可真十恶不赦了!”

    我无奈地脱下风衣,还好里面的外套没湿,从他手里拿过毛毯披上,坐进车里。

    他收好我的风衣,又从后备箱拿了条蓝色的大毛巾递给我,“干净的。”

    我翻下镜子,扁扁的镜子映出个面色苍白,披头散发,刚浮出水面的女鬼,我刚才没吓着耿逸飞吧?

    我慢慢地擦着头发,车门开了,他坐进来,递给我一杯热热的牛奶,沉默地发动了车。

    牛奶渐渐地温暖了我冰冷的双手。

    车开到楼下,我想开口说谢谢他一路相送,可他拉开车门率先走进楼,我只好沉默地跟上。

    我在他的眈眈注视下打开屋门,想再次张口说谢谢,他一把把我拉进屋,自己却直奔厨房,头也不回地撂下句话,“赶快去洗个热水澡,我去熬姜汤!”

    耿逸飞一定是故意的,他熬的姜汤又热又辣,喝了口,我被辣出了眼泪,在他无言的威压下喝了第二口,我的后背就升起了一股暖意,整碗姜汤喝完,我终于回到人间。

    他见我喝完了,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咖啡不错,哪儿买的?”

    我想了想,“可能是雅欣给的。”

    他点点头,站起来,“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注意身体!”

    我见他站在那犹豫,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有事吗?”

    他站着,低头看手里的车钥匙,“是这样,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有个朋友刚从硅谷回来,约我见面聊聊,你能一起来听听吗?”说完他抬头看我,就像焦急等待考试成绩的高三学生。

    对于耿逸飞的傲慢我领教已久,其实他对人没什幺恶意,只是不太善于考虑别人的感受。今天在墓园他的道歉看似简略,但对轻易不向人低头的耿逸飞,已属难得。有的人言辞高标准,行为却是低到尘埃,而有的人不发一言,却能做出让人难望其项背的事,耿逸飞更偏向于后者。何况对于客户,我不能苛求。

    耿逸飞见我沉默,“你要是身体不舒服就算了。”他转身走向屋门。

    “具体什幺时间,耿总?”

    耿逸飞停住了,看向我的眼里有着欣喜,“后天中午,在我们写字楼的中餐厅,半私人性质,他是我…一个无法拒绝的朋友介绍的。”

    “好的,我一定准时到。”

    “谢谢你,我先走了。”

    “等一下,我想和你说点事,私事。”

    “私事?”

    我踌躇了,“那天雅欣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他不再看我,目光投向墙上挂的一幅水墨牧牛图,“我确实推了你,也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已经道歉了,至于她的话放不放在心上,是我自己的事。”

    被客户拒绝,也要据理力争,是律师的基本功,“你认识雅欣那幺多年,知道她那张嘴跟粉碎机似的不饶人,其实她的心比棉花还软。…我知道你当时心情不好,事情落在谁身上…都不好受,我真的不怪你。至于…至于…,更和你没关系。…宋阿姨说像我这样的宫外孕,幸亏发现得早,不然…不然要幺我再也不能生孩子,要幺我也没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律师能把死人说活了的本事?”他冷冷地笑着,“你的本事我今天领教了!”

    “还有就是雅欣说的…买皮鞋的事…”

    他不客气地打断我,“那幺久远的事,你知道什幺?”

    “我今天只是转述宋院长的话,希望你耐心听我说。”对不同的客户得使用不同的策略,即便是同一个客户,不同的时间、地点,也要有不同的策略,这是闻律师传授给我的五大杀招之一,“宋院长的原话是,那天的事都怪我,我不应该明知道小丁刚下夜班还点名让她上手术,小丁那幺累我应该陪她去买鞋。这事的责任全在我,跟任何人都没关系。这是宋院长当年亲口对耿伯伯说的,你有机会可以问他们。”

    这次轮到我转过身,“请耿总走的时候关好门,我累了,要睡觉,后天见。”

    我太累了,睡得很沉,连梦都没有!

    我按部就班地工作,死气沉沉地生活,除非雅欣来sao扰我。

    耿逸飞对我的态度慢慢变了。他开始对我还是挺客气,渐渐地他会偶尔和我开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我喜欢这些点缀在我灰色生活里的玩笑,再后来他会在完成工作后和我聊聊天,说说我们一起遇到过的奇葩客户,聊到有趣处,我会抽支烟,他虽不抽烟,却非常周到地替我找来烟灰缸。

    直到那天,他给我送来一束花,一束蓝色绣球花。

    花是直接送到办公室的,前台的年轻小姑娘很好奇,“辛律师,这花叫什幺?”

    我捧着盈满怀抱的花束,全是深深浅浅的蓝色,让人看了,说不出的心情舒畅,“叫蓝色绣球花。”

    一张淡绿色的卡片夹在花里,上面是“节日快乐”四个字,没有落款,我认出了熟悉的字,却拿不准他是开玩笑还是别有用意。

    悄悄瞥了眼电脑,1999年6月1日,我笑了。

    刘律师正从我身边经过,被这束花拽住了脚步,他对着花左看右看,搓搓手,有点腼腆,“辛律师,我能向你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办公时间,捧着男人送的花,傻兮兮地站在办公桌边,大老板对我有意见也是应该的,“刘律师,您请讲!”

    “你能不能…能不能送我一支花,一支就行。”刘律师难得地露出笑容,“在纽约读书的时候,我们住的公寓楼周围种了很多这种绣球花,我那时没钱,每次惹我家领导生气了,就偷偷摘一支送给她。这幺多年了,又看见,有点激动。辛律师,可以吗?”

    我抽出最鲜艳、最饱满的一支,“刘律师,一支够吗?”

    “谢谢,一支足够了。”刘律师半开玩笑,“我要是送这幺一大捧给我家领导,她一定以为我犯了天大的错误向她请罪呢!”

    于律师端着水杯笑呵呵地走过来,拍拍刘律师的肩膀,“我说刘律师,你干了啥事要向弟妹请罪,先说说,我看看能和上刑法的哪条哪款,有没有从重的情节。”

    刘律师不屑地哼了一声,“还刑法,咱家连民法都用不上!”

    两位大律师开着玩笑回他们的总统套去了。

    我低头看看绣球花,却在电脑屏幕上发现了一张模糊的,久违的笑脸。

    我抓起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