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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心

    

真心



    第十九章

    我回头确认过目前的位置已经与兽车驻扎的临时营地有一段距离后,朝结罗伸出手:“来吧。”

    “先等一下,老师。”而结罗没有第一时间变作长刀,他笑眯眯地握住我的手腕,迫使我摊开手,掌心在他眼底暴露无遗。

    我的掌心不复最初那般光洁无暇。

    我有些尴尬地蜷了蜷手指,尽管之前被磨出来的水泡已经消散不少,但先前拉弓留下的刮伤还在,与指根处的淡淡茧痕纠缠在一起,初学者的狼狈无所遁形。

    “这只手,跟我一开始见到老师的时候有点不一样了。”他垂眼时长长的眼睫遮去半圈瞳孔,说这句话时嘴角扬起的是一如既往的微笑弧度,然而向来明朗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有些低沉。

    我听得出他的话外之意,我的手看起来不适合握起武器——或许正因如此,对结罗而言,他认为保护这双手是一种必要的职责。这种情况,便是他的失职。

    ……我的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在我看来,结罗直率开朗,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地方却拥有不合时宜的敏感。

    “不要动。”结罗注意到我曲指的动作,轻声。

    他圈住我腕骨的虎口下移,修长英气的手指按住我的掌心,另一只手从侧腰后扎着的口袋里拿出绷带,他稍稍偏头用犬齿咬住一端,拉出稍长一点,耐心地缠于我的惯用手上。

    他灵巧地在绷带的末端打了个收紧的结,抬眼望入我的眼底:“这样的话,以后无论是握刀还是持弓,老师的手都不会再磨破了。”

    他靛蓝的瞳孔纯粹如斯里兰卡才有的蓝石,我无声地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却觉得说什么话于此时都不太合适。

    我点点头,对上他的笑眼,也跟着弯了弯嘴唇:“嗯……我知道了。”

    我握了握拳,绷带缠绕的松紧度正好,并不影响手指的活动。

    真叫人没法不在意他。心底里方才的叹息又溢出些许,我不得不佯装平静,抬起左手像往常那样点点他的额头。

    相较于与食脉生物战斗,对普通小动物的狩猎简直轻松得就像郊游,用上结罗都颇有一种杀鸡在用宰牛刀的大材小用之感。

    我很快便和结罗提着几只膘肥体壮的野兔回到兽车附近。

    异世界的小萝卜头们对吃可爱兔兔这件事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抵触心理,只不过香味四溢的烤兔腿也没能堵住这群小鬼的嘴巴,他们还记得我随口哄他们说要讲睡前故事的承诺,扒拉着我长至脚踝上方的防风衬裙不肯松手。

    我努力回忆我脑子里的童话储备,坐在篝火前给这群小萝卜头们讲了现代人家喻户晓的《白雪公主》。

    当然,由于这里并没有侏儒地精这一类的物种,原本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温馨生活,被迫变成了白雪公主与七个流落深林的小人形的武斗故事。

    于是整个故事的画风也突变起来:孔武有力的白雪公主化身特种女战士,与皇后斗智斗勇。

    得到七个人形加持的白雪英勇无比,但皇后同样毫不逊色,大意的白雪不慎中了皇后毒苹果的诡计,于是小人形连夜打造水晶棺材,让白雪公主沉睡于此……

    “就这样,沉睡的白雪公主等待路过的王子披荆斩棘,用一个真爱之吻将她唤醒。”

    我硬着头皮胡编乱造,内心羞愧难当,只觉得格林兄弟听了都会当场晕厥,好在小萝卜头们一个个都听得津津有味,含在嘴里的兔子腿都忘了嚼。

    “她都这么强了还要等王子吻醒么。”

    和捧场的小鬼头们不同,盘腿坐在枯木桩上给箭头擦油的莱米毫不留情地站在现实层面冷不丁地插了一嘴。

    好精准的吐槽……如果讲故事的人不是我的话,我一定会起立给莱米鼓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苦笑着打哈哈,努力给自己挽尊:“别、别在意那么多细节,给孩子们听的睡前故事都是这样子的。”

    “老师说的没错。”结罗眯起眼开朗地笑着替我救场,但我感激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投过去,这个台阶便极速往挖坑的方向发展,“非要说的话,我觉得皇后一开始用毒苹果杀了公主就好了。”

    这两把不解风情的家伙!

    我佯装恼怒,瞪了两眼过去。

    “王子拜倒在公主的魅力之下,献上了他包含真心的亲吻……”

    为了避免温馨的睡前故事在这两个臭小子的添油加醋下摇身变成恐怖故事,我语速飞快地讲完了王子与公主的浪漫之吻,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三个嚷嚷着“再讲一个”的小萝卜头赶回马车,望着放下来的防风帘,我终于能够自在地垮下酸胀的肩膀放松。

    这才第一天……我的精神却隐隐到达了超负荷运转的边界,身体疲惫不已。

    如莱米之前所说,并非所有的普通人都能对器育师友善——倒不如说在一般的农户看来,主动来提供运输庇护的器育师极有可能不怀好意,这点在因缇丝体现得尤为明显。

    器育师一职的优渥待遇只是诱人表象的冰山一角,实际上想要在讨伐与剿灭中挣到高额的赏金并不容易。

    越是凶恶残忍的食脉者,越是需要性能强悍的人形……而人形产业的命脉大部分已经被收入贵族的囊中,上乘的人形多半只服务于上位的强者与贵族。

    阶层的沟壑在冒险之中反而更加明显:

    锻造,医疗,衣食住行,任何一项都是花销的大头。

    平民想借成为器育师一飞冲天,可鲜血的付出不一定能够有所回报,只有真正跻身于此的人,才能认清淋于头顶的逆流是如此凶猛,稍有不慎,便会丧命于无情的洪流之中。

    因此,有些人的武器不再指向食脉的魔物,而是朝向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假意提出运输庇护的好处,实则劫杀这些轻易上当的农户。

    罗特先生的右手上便留有一道狰狞狭长的疤痕,从虎口直至手肘。

    然而春季岩盐狼的皮毛最受商队的欢迎,每年这趟的赚到的银时几乎占据了全年收入的三分之二,他无法放弃,只得退而求其次,谨慎地挑选更可靠可信的护卫。

    长姐带着两个弟弟的身份的确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不过雇主也对着我的脸犹豫再三,我只能谎称莱米与结罗都有加入皇家骑士团的梦想,因此我决定带着弟弟前往更大的城市寻求机遇。

    人形的身手毋庸置疑,罗特在见到结罗能一拳打碎成人手掌厚的木板时,果断拍板。

    而让人形伪装成人类终究是冒险,越来越多的谎言足够让我惶惶不安。

    罗特家的三个孩子精力旺盛,他们喜欢找结罗和莱米玩闹,我远远看在眼里,总是很担心万一绷带被不慎扯下,后面的场面我该如何收场?

    心里默默祈祷着能顺利到达桑奇黎,我锤锤僵硬的肩颈,重新回到篝火边守夜。

    “老师,坐这里。”结罗笑着朝我招招手。

    我顺着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是莱米方才坐过的枯树桩。我和短弓褐绿的瞳孔对上。

    “不用了,我……”

    我正想推拒,莱米倒是果断地起身,他像精神抖擞的薮猫一般伸了个懒腰,朝我耸耸肩。

    他瞥了我一眼:“让你坐就坐。”

    双倍的强买强卖,我不得不接受,双手押着臀下的裙摆侧着腿坐下。

    此时篝火旁再无旁人,无需再顾忌装作人类身份的一刀一弓看起来变得轻松不少。

    莱米漫不经心地比划着刚磨好的锋利短箭,末端捆着的翎羽漆黑,他随意一掷,破空而出的短箭扎中一片落下来的小叶,铮一声钉在粗壮的树干上。

    结罗也取出了捆于右腿的求生刀,嘴上叼着擦拭刀身的白布,一手握着刀柄,将刀身靠近篝火缓缓转动,另一手取出他今早问农户索要的廉价种子油,一点点淋在刀锋。

    吧嗒燃烧的篝火映得这两张脸都氲着暖橙的光晕,我托着腮凝神看了一会,抿着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最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两双眼睛同时看了过来。

    结罗叼着布歪头,莱米没有说话,但我看清了他俩的眼神透露出的疑惑。

    “没、没什么,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骤然成为聚焦的中心,我窘迫地摆摆手,耳根险些发红,只能坦诚地说出刚才心中所想:“刚才就是……有个瞬间,觉得你俩真的挺像兄弟的。”

    莱米嘁了一声:“谁跟这把刀是兄弟了。”

    结罗松开嘴,白布轻飘飘地挂在求生刀上,他将布裹住刀身缓缓擦拭,重点不知为何微妙地有些不对:“老师想当我们的jiejie吗?”

    我被这话呛得结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啦……”

    “想被叫jiejie早说啊。”见我窘迫,莱米也火上浇油,“jiejie大人?”

    “才没有!莱、莱米!你是故意的吧?不是啦,等等……结罗你不要真的开始考虑啊!”

    ……

    …………

    在方才的谈笑中被逗得面红耳赤的、他们身为人类的契约者现在陷入了沉睡。

    结罗脱下的宽大外套垫在了毛茸茸的草皮上,形成了临时的床单,侧躺在上的她睡得似乎不太安稳,微微颦蹙,垫在脸下的手臂怕冷似的曲着。

    莱米垂下眼,冷淡地解开扣于锁骨的纽扣,将洗净的厚实斗篷卸下,随后面无表情地将它抖开,俯身像是顺手一样盖至她的肩膀。

    这块的片区还属于因缇丝的郊野,有种子随风飘来,沿路长着稀稀拉拉的野生作物,萎靡却又顽强。

    莱米侧耳确认她深睡后平稳的呼吸,随手拔了一根空心的茎杆叼在嘴里,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侧眼看向长刀:“喂,结罗。”

    “你说。”结罗低低应了一声,他没有抬头,仍然垂眸注视着手里刚保养好的求生刀,手指收放之间,刀刃的锋芒便在他的指间跃动起来。

    “你喜欢人类吗?”

    这个问题在结罗意料之外。

    “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不过哪怕是如此,他转刀的动作仍然不停,回答的语气如往常般开朗轻松,“我不是很清楚这种事。”

    “以你平时表现出来的态度来看,我还以为你不会讨论这种问题。”上过油的刀刃透亮锋利,结罗止住刀,锃亮的刀锋倒映出他靛色的瞳孔,“或者,不是这个问法。”

    “你应该问——你讨厌人类吗?这样才对。”

    结罗微微一笑,轻抖手腕,掌中握着的求生刀变了个角度,光亮的刀面映射出短弓绿得发沉的双眼。

    “那你呢?”长刀把这个问题抛了回去。

    答案显而易见。

    莱米扯扯嘴角,叼着那根麦秆坐到了篝火前,双手往后一撑,懒洋洋地支着腿,“讨厌。”

    女性平稳的呼吸隐隐在篝火对面传来,无论是她轻微的吸气声,还是衣物下勾勒的身型,无一不体现出人类的脆弱。无言之中,短弓与长刀都不约而同地侧目望去。

    柔软的黑发落到了她的腮边,结罗却忽而别开视线,重新聚焦到燃烧着的篝火上。他盯着跃动的火苗,轻声:“即使讨厌也想成为人类?”

    那根被少年叼着的,看着又神气又洒脱的,在虎牙之间微微晃动的麦秆一顿。

    气氛陡然凉了几分,正在焦橘色的篝火飞出点点火星,噼里啪啦的燃烧声接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沉默。

    “哼。”

    半晌,莱米哼笑了一声,取下叼着的麦秆,将它掷入火堆:“是啊。”

    “虽然我讨厌这种说法,但不得不承认,事实如你所说……我,羡慕人类羡慕得不得了。”

    自由。艳羡。成为人类。

    器具无论如何终究都是器物,而人类鲜活自由。

    莱米凝视着极速燃烧殆尽的麦秆,嘴角玩味的笑更像是在自嘲:“我想,几乎所有人形都想成为人类。”

    “人类自私,卑劣,贪婪,懦弱。人形对他们就像随手可弃的垃圾,而我们却不得不仰仗他们的鼻息。”他比起外形更接近成年男人的嗓音在平淡陈述时更显低哑,“在人类面前,我们什么也没有,没有尊严,没有自由。”

    “我们与人类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但过的却是天差地别两种日子。”莱米痛快地笑了起来,苔绿的蓬松短发随着他的笑意摇晃,“明明无比憎恨人类,却比谁都要渴望成为他们。”

    人形就是这么可悲的生物。短弓笑完,不以为意地补充。

    结罗静静听完,不置可否,只是稍稍摇了摇头:“人形终归与人类不同。”

    “——自母体诞生开始。”长刀开朗清脆的声线向来如抖尾的雀鸟般雀跃活泼,然而此时他的咬字略显低沉。

    “与人类不同,人形没有族群。没有父亲,除去双子武器,也没有兄弟姊妹……脱离母体的那一刻开始,人形就成为了孤身一人的个体。”

    与人类牙牙学语时最先学会呼唤mama不同,他不会称呼诞下他的母胎为母亲。

    靛蓝的眼珠微微转动,他跟短弓对上视线:“我也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会把它称为母亲吗?”

    “不会。”莱米答得果断,结罗的用词仅仅只是让他稍感意外地一顿,随后耸耸肩,无所谓地岔开视线,“但是……”

    他的目光穿过篝火,不自觉地再次落他那在睡梦中皱眉的人类教导者身上。她大抵是在睡梦中感到寒冷,不由得皱眉,蜷缩着身体朝火源处无意识地靠近。

    莱米拨动了一下篝火堆下的枯枝,让火苗燃得更旺。

    “我想,她或许……也如人类的母亲那般,残有些许无意识的母性也说不定。”

    苔发的短弓沉下嗓音,喃喃如梦中孩童的呓语。

    “不然,”

    “我们为何会在醒来的第一刻,最先想起的是属于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