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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篇《大师兄》

      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可惜清秋至时,人已逝黄昏。

    天涯之大,何处不为家?刚离家闯荡江湖的时候,迢星年方十五,按着俗世百姓的说法是该相看人家,提亲的纷至沓来的好年纪,可她江家是世代的武家,自然是不同的。江家族中子弟无男女之别,从启蒙便以根骨悟性分了两家,大江家在武林正道第一派——正一门的千秋山脚下坐落,到开蒙年纪便在族中选出根骨奇佳者送上山若有道心便拜入正一门,锄强扶弱救济苍生。小江家则在繁华边城,没有习武根骨的便送去如寻常大户人家经商入世,也得安稳一生。

    哪个少年没有仗剑天下的梦,拜入正一门几乎是所有江家后辈从小的目标,除了迢星。迢迢牵牛星,本就是孤傲冷寂的命格,母亲生产时力竭而亡,迢星是自己血淋淋的滑了出来的,父亲极爱母亲因而无法面对这个灾星一般的女儿,本想养到启蒙年纪送往边城,天意难测,迢星是那一届稚儿中根骨最佳的一个。江家主用复杂的眼神望了她一眼,那时候不明白,后来依稀分辨出“遗憾”,遗憾亡妻留下的血脉竟不像她如江南女子温婉哀怨,反而全随了凝光第一刀江离风大侠自己。一样的少年桀骜悖逆,一样的冷傲无双,也是一样的武学奇才。只是没想到迢星比他当年离家前去向当时江湖第一刀苏鸣日下战帖更狂妄不计后果,她以父亲的名义拜访寒光寺慧远大师,当夜盗取藏经阁不传之秘籍,并于一月后以此武功小成之力击退追赶而来的四位内门弟子,扬言三月后大成便物归原主。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迢星受了伤,像个小乞丐一样躲在破庙里山野老林里,依然兴致勃勃全然不顾经脉的暴动,血气上涌流出嘴角,仍走火入魔一般修习那本禁书,最终晕了过去,被前来寻经的慧远大师带了回去寒光寺,医治了伤势,悠悠醒来大惊欲击退慧远大师而逃,只一招便被制住,迢星当下收手恭恭敬敬行了礼,坦言愿斩断手指谢罪,话音即落毫不犹豫往下切,待慧远大师拦住刀锋,小指最上面的一小块指节便已被削下。

    大师长叹一声佛语,收了那本秘籍,令迢星跪下以天地起誓绝不再用此武功,她苍白跪下手指天,血滴滴答答的往下流,勉力发了毒誓便倒下去,再醒来已被捆着送上了千秋山上正一门。石阶冰冷,那也是一个清秋日子,小指没有被包扎仍隐隐作痛,环顾四周,几位着青衫的弟子正打量着她的凄惨模样,间或望向内门,叽叽喳喳说着江大侠到访与掌门商议什么事之类的话。她坐了起来腰背傲然直挺,原本木簪束着的长发结着疙瘩,上半身都被捆的扎扎实实,双脚同样,内力虚浮大伤,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她苦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穿透山林而来的光,下一秒一片阴影挡在了自己面前,她漠然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双如山涧泉水一般甘甜的眼睛,噙着如风的笑意端方的将佩剑往后自然拨去一边,弯下腰看着她低声说道——“自断手指也做得出,你倒是个狠心的孩子,当真不怕疼吗。过刚易折的道理,合该讲与你听,师妹。”

    “……”迢星并不作答,她习惯了摸清处境前不做妄言,至于狠不狠心疼不疼,她的人生只一往无前没有后悔的道理。一阵喧闹传来,她回头看,看见了自己那个江湖第一刀的爹,她咧嘴笑了出来露出姣好的贝齿,想来江大侠必然觉得脸上无光吧。

    “江大侠好!”“江大侠好!”“掌门安好。”江离风不苟言笑但一一颔首执意,几个年轻的弟子不禁有些激动。

    “大师兄呢”“在那边……喏…江…江姑娘那儿”迢星所作所为张扬狂妄,已是江湖尽知,故而看到那女子背后捆着露出的鲜血淋漓的小指都知道是谁,也大概知道江大侠此来是为托孤的,听到掌门下面的话着实没想到正一门与江家渊源深到如此地步。

    “你日后就是我派嫡亲弟子,破例入我门下作关门弟子,此后当磨炼心性,不可再妄为生事,你可承?”

    “弟子悉听。”迢星没有看旁边的父亲,她只习惯于权衡后当时她觉得能接受的最大妥协,现在她别无选择,便费力躬身向自己的师父正一门的掌门行了一礼,她的倔强却从那弓张紧绷的肩颈泄出来,不似声音那样顺从。

    “甚好。玉珩,你带师妹下去医治,稍后来清虚殿见我。”

    “是,师父。”长身侧立于旁的那名先前出声搭话的原来便是她的大师兄了,天下第一剑君子玉,无人不知。他的名头便如他头上束发的那只软玉簪,清如玉明如镜,早年正邪大战,一剑破光直取魔教护法颈喉从容身退的英姿见之不忘闻名于世。哪怕是此时,他轻灵挑动拇指君子剑握在手中,剑气划断绳索,再翩然收回剑鞘行云流水。

    迢星撑地起身时麻木的双腿踉跄了一瞬往下跌去,下意识间抓到那人伸出的手臂,碧色的外衫极柔软内里坚实的臂弯温热袭至掌心,手握拳往下以避失礼之举,更是在她扶稳后立刻松手瞬间抽袖背于身后先一步往山门内带路走去,轻飘飘的留了一句“见谅。”迢星看不明白这样的人,她总觉得这种作为无非是矫揉造作沽名钓誉的伪善,可这次她看不到做戏的痕迹,玉珩走出两步见只有自己这个傻师妹还站在原地,不知想些什么眼睛直愣愣的,无奈走回去如对待其他师弟师妹一般两指并起敲了敲迢星的额头。

    “可是走不了了?”他眉间微微带上些担忧,手腕极自然的再次伸到迢星面前示意搀扶。

    “不必,多谢大师兄。”反正是要逃跑的,真小人伪君子与她无关,冷漠有礼的推开那只日后夜夜妄念握着的手往前走,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她那个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同她说,早已下山了,她知道回头什么也看不到。

    死在清秋的这天,迢星想,上山那天回头的话是能看到的,她的大师兄在她身后望着她。自那以后,玉珩永远站在她,或者说苍生面前,他是一柄君子剑,生来便以锄jian扶恶救济苍生为己任,她也是苍生中的一员,是他的小师妹。

    直到迢星成了黄昏,死于黎明。

    “师妹,放下断业刀。”玉珩的君子剑垂立在身侧,往下淌着血,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今日诸派讨伐苍莽山杀了太多魔人邪道,还是…心有不稳。

    “玉珩,你如何还认我作师妹,师父…不,是文鼎真人早已将我逐出山门,召令死生与正一门再无瓜葛。”

    迢星说话间随手将前来偷袭的不知哪派的弟子一刀毙命,回望玉珩,她的断业刀从死人身体里抽出来同样颤动,此刻周围的砍杀声她都听不到了,只有那风像在她耳边呜咽,哀鸣。

    断业,断孽,那孽就伏在她面前。回不去了,被逐出师门,走火入魔上苍莽山,灭姬家满门近百口。事已至此,只有死亡能消了此孽,了了这段缘。

    迢星提刀上前,几欲使出杀招,却浑身xiele力,她的大师兄何时眼中会如此哀切,夹杂着焦急恳求之意。

    “跟我回去千秋山!师父已知悉当年之事真相如何,我们定护你周全!师妹”

    “回不去了玉珩,我最恨你叫我师妹!与旁人别无二致,什么劳什子师妹!谁愿做谁做,我迢星是妖女,十恶不赦,正人君子合该讨伐,出剑吧!”说了这一句,她冷面攻去,直取对方心门,玉珩被迫提剑格挡闪避,只是他心有败相,且迢星偷学秘籍天赋异禀刀法绝绝早已与他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手中剑顷刻被挑落掉在地上,刀已架在了脖颈,眼前人长发浸血,狭长的丹凤眼似被发丝闯入带着润意。他闭上眼,如当年告罪“见谅”,珍重道

    “终是我对不住你,但你在我心中一直是我的小师妹。”

    "玉珩,当年逐我出山门时那一剑,你刺的很利落,如今倒心软起来了?旁的不必再言,姬家百口尽由我所杀,此事为真。"

    "那一剑……是,是我的过错。师妹我们先回去千秋山……"

    “玉珩,你能叫一声我的名字吗?”迢星不欲听打断他平静道

    “……”玉珩缓缓睁开眼睛,虽不知为何一个称谓让师妹如此执念,顿了顿柔柔启唇“迢……”还未语毕,面前人胸前直直插出一把刀来,刀柄握在上一任天下第一刀江离风大侠的手中,玉珩目眦欲裂,抬脚挑起君子剑刺向江离风,江离风不曾预料松手弃了刀,闪身躲避。君子玉,狰狞面目再没了半点风度,手下尽是杀招。

    “咳噗……”听到迢星吐血的声音他即刻回到他的小师妹身边,迢星以刀撑地,单膝跪下撑着自己不肯倒下的身体,此刻才靠在了玉珩身上,她想说些什么,开口却只呕出血来,玉珩无措的像个孩子拿着自己的衣袖去擦,手抖得连带着身体也颤动起来,他哭了起来,在无力回天的时候人们只能做出最简单最无用的事情,眼泪不停的顺着玉珩的下巴流到迢星的额发中。

    “…师…妹,师兄……我…我马上带你回山门,师父!师父会救你的!”他抱紧了那具仍温热的躯体,停下哽咽一瞬接着说

    “我一定杀了江离风。”

    "当年师门上下……师父诸位师伯皆要杀你以儆效尤,我不得已…不得已以命相挟担保…此中有误,师父疑我动私情,令我执刑方才饶你一命。"

    说到这儿,玉珩停下喃喃自语挽剑毫不犹豫刺进了下腹三寸,那个他亲手刺她的位置,因着疼痛喘息一声,弃了君子剑,一边小心翼翼捡起那把断业刀一边说

    "此刻方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抱起自己的小师妹,因经脉紊乱心绪陷入绝望,内力使不出来不能运轻功,便一步步的往山下走,恍惚间觉得这是一场梦,他好像回到了山门,前面的石阶上坐着一个小指断了一截的人,他走上前去叫了一声——

    “迢星。”

    她生于黄昏,死于黎明。

    动了情,断了念,消了,此生的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