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情悦其三
许是赶上了浮云城的一个民俗节日，街道两旁挂满了灯笼，灯笼颜色各异，炫彩无比，还有不少在灯纸上绘制了各类花鸟鱼虫，被风一吹，灯笼转起来时那些花鸟鱼虫都好似活起来了般，精美绝伦。 街上行人如织，道路两旁的卖货郎不断叫卖吆喝，年轻的男女们成对出游，彼此手里还拎着一只精致小巧的荷花灯。 沈岁暖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印在心上，来时匆匆，竟是未能注意到这良辰美景。 戚岁柔牵着沈岁暖穿梭在人群之中，也不知要去往何处，路过一处卖花的小摊时，沈岁暖下意识驻足，反拉住戚岁柔。 “等等。” 戚岁柔顺着他的力道停了下来，扭头看他，“怎么？” 沈岁暖伸手在小摊上拾起一朵木芙蓉，花瓣淡粉，花蕊杏黄，缀着几颗晶莹的水珠，灯火之下，清丽又绚烂。 “郎君好眼光，这朵木芙蓉是方才刚送来的极品，鲜花赠美人，您瞧这色泽，给姑娘簪上，最是衬人好颜色！” 卖花的阿婆热情地同沈岁暖介绍。 沈岁暖捏着手里的木芙蓉轻轻转动着花茎，心中一动，冲人笑开：“阿婆，今日可是遇到什么节日了么，这般热闹？还有，这送花可有什么说词没有？” 阿婆眨巴眨巴眼睛，笑意更浓，满是褶皱的眼角都眯成了缝，“原是外来客。郎君有所不知，这浮云城啊，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有花灯祈愿，为期十日，夜里可热闹了，不仅男男女女会相约去河边放花灯，还会互赠礼物，以物表情。男子为女子簪花，女子送男子发簪，互表心意，结成良缘…” 为良人簪花，为良人束发，亲密又不失分寸。 沈岁暖突然就找到了如何将心中汹涌的情意抒发出去的方式，他同戚岁柔因那次“解毒”有了rou体的实质，但师姐弟多年的情谊却还没有完全转换过来，即便她承认了，他也想给她该有的仪式感。 “好，就要这朵。” 沈岁暖将这朵木芙蓉买下，当即想给戚岁柔戴上，那句本能般的“师姐”到了嘴边又生生刹住脚，在齿尖辗转了半晌，最后化作一声缱绻的“岁柔”来。 “师……岁柔，来。” 橘色灯火下，戚岁柔的脸上似乎浮起了淡淡的薄红，闻声几不可查地应了一下，任由他给她簪花。 鲜花配美人。 修长的手指将娇嫩的花朵插进那乌黑的发髻中，美艳的花朵并不喧宾夺主，反而将人衬得更加生动艳丽。 沈岁暖从来不知道他的师姐这般好看。 从拜入师门起，他就是师姐带着，她教他入门心法，教他修身养性，教他本门功法剑术……七八岁猫狗都嫌，连师尊都去“躲清闲”，只他师姐，不厌其烦地教他带他，那些时候，他同师姐，更多的是同门的情谊。 之后渐渐长大，他知了美丑，师弟师妹入了师门，便被师妹的样貌惊艳住了，可最吸引他目光的，却并不是师妹惊为天人的容貌，而是她美貌与实力并存的优秀，简单粗暴的慕强…… 这份“慕强”，在他那次求师尊解惑时便消散了。 师妹的强大，与她的极阴体质有关，但也是束缚她的枷锁，她不能，也不会救自己。 他转头朝着散修的方向寻找救过自己的人，却兜兜转转，得知了救他之人，就是曾经与他最亲密、最形如家人的戚岁柔…… 他看着灯火下的女子，明白自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师姐。 他的师姐，样貌或许并不如师妹那般惊艳，却也是眉目如画，美得动人。幼时顽皮，那双美目里多是怒火，会教训自己的顽劣，可现在，那桃花杏眼里却柔似春风，映着灯火，映着自己，沈岁暖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昔日的师姐弟之情，在他知道她救了他便彻底变了。 他明明确确的知道，戚岁柔，是他的心上人。 沈岁暖满眼欢喜地望着戚岁柔，罕见的有些磕巴，“我送你花，你……你也送我发簪，可好？” 对，委婉一点，她之前避着自己，或许本就是不愿，他断不能这般逼她…… 戚岁柔只淡淡地望着他，不说好，亦不说不好。 ……果然，她还是…… 承认了救他，却并不想同他在一起……么。 沈岁暖一颗扑通扑通跳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这时，戚岁柔却重新牵住他的手，眼睛微微一弯，“随我来。” 沈岁暖的心又快速跳了起来…… ……拨开人群，灯火深处呈现出了别样的风景。 红伞红绸，红烛灯笼，两列人马的后面还有一顶红色的花轿，不论是开道的领队，还是抬轿的轿夫，脸上都洋溢着喜庆的笑意。 唢呐声响得近乎恼人，鞭炮也炸得恣意，伴着这灯火如昼的夜色，竟有一种说不出来地热闹，和怪异。 沈岁暖有些莫名，“夜里迎亲？” 身旁的戚岁柔声音淡淡，但在热闹的唢呐声中却依旧清晰，“嗯，估计是浮云城的习俗。” 沈岁暖挠挠头，“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 戚岁柔闻言侧头冲他一笑，“是吧……” 被师姐的笑颜刺激得有些脸热，沈岁暖虚虚握拳放在嘴前假意咳嗽两声，眼神又继续瞟到那迎亲的队伍上。 领队的是一名身形瘦高的男子，深红的长袍垂至脚面，腰间配着一柄长剑，或许是为了迎亲开道，他拎着一盏红灯笼，手里也举着一柄红伞，那伞面与他的衣裳颜色颇为相近，几乎融为一体，远远只能看到其上扬的嘴角。 不过因为那人的衣服颜色有些深沉，与正红有过之而无不及，沈岁暖倒是能断定那人只是一名迎亲使官，并不是新婿本人…… 随着迎亲队伍的由远及近，沈岁暖与戚岁柔便往旁边迈了一步，给队伍让路。 那领队之人举着伞从他身前走过，挂着红绸的伞缘被风吹得扬起，对方的整张脸便赫然出现在沈岁暖眼中。 ——竟是他初入浮云城时撞见的那名“师弟”？！ 要在浮云城执行任务的记忆瞬时涌来，沈岁暖瞳孔骤缩，耳中嗡鸣不止，下意识抓紧戚岁柔的手，“师姐，我们……” 戚岁柔温柔地望着他，眸中爱意缱绻，“我们如何？” 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掐住脖颈，沈岁暖顿时说不出话来，头也有些眩晕，眼前戚岁柔的脸也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很是怪异。 “阿暖，今日可是你我大婚呐……” 迎亲的唢呐声戛然而止，周围景象瞬息万变，快速旋转了起来，不知是那景物在转，还是自己在转，沈岁暖头疼得几乎快要炸裂，将晕未晕之际，睁眼却又看到了一身喜服的戚岁柔。 火红的喜服衬得戚岁柔明艳动人，她头戴珠花步摇，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原来自己，才是那新婿…… 见沈岁暖定定地看着自己，戚岁柔有些害羞地抿嘴偏头，倾身去拿盛酒的葫芦，递到沈岁暖跟前，“莫要这般瞧我，饮合卺酒罢。” 合卺酒，锦帐情缱绻，月圆花好，一朝同饮，一生一世永缠绵…… 是了…… 在那个山洞里时，在自己还被情毒所困时，他便对她承诺，说要娶她。 或许那个时候更多的是责任，和作为男子的担当，可自知晓救他地必定是戚岁柔之后，那份责任与担当，就立刻化作了对于师姐，对于这个从小教导自己直至长大的女子的爱恋。 这份转变只在瞬息，却已然将沈岁暖的内心翻腾起了惊涛骇浪，潜移默化地印刻在了心间。 ——待此间事了，他定要同她说清楚，道明白，若她愿意，他便要给她一场盛大的婚仪。 ——他是这样想过的。 所以在身处这番洞房花烛的场景中时，沈岁暖只呆滞了一瞬，便坦然接受了。 梦境映照现实，大抵如此吧…… 许是因为心中所想化作了实质，沈岁暖接过葫芦时手微微地颤抖着，佩剑飞虹嗡鸣不止，不断在他腰间的乾坤袋中震荡，且不止是他的，连带着那名师弟的乾坤袋也震荡了起来。 可这微弱的灵力波动无法将沈岁暖从“心甘情愿”中惊醒。 在戚岁柔含情脉脉的注视下，他只微微仰起下巴，要将葫芦里的酒饮下—— “沈岁暖，醒醒！” 酒液与唇尖将触未触之际，一道淡蓝色光束飞驰而来，将沈岁暖手中的葫芦打掉，酒水洒落在胸口，竟不是清凉，反倒有些灼烧之意。 沈岁暖顺着那道蓝色影子定睛一看，光晕闪过，一柄长剑稳稳地悬停在半空中，剑穗也恣意飞扬着，朱红色的灵石周身也萦绕着淡蓝色的灵力。 是碧宵！ 戚岁柔的佩剑碧宵！ 沈岁暖心中一凛，顿觉这场景不对劲。 若是师姐的佩剑，那他身边的“戚岁柔”又怎会在成婚之时召出碧宵？！还有那声与戚岁柔声音别无二致的“沈岁暖”。 头顷刻间剧痛起来，沈岁暖眉头紧锁，在万千针扎的剧烈疼痛中拨云见月——那次在山洞里，那女修分明亲口拒绝了自己的求娶！ 既是拒绝，又怎会如这般详细地准备婚仪，同自己结亲！ 所有的怪异之感在这一刹那纷至沓来。 不论是重逢后的声声“师弟”，还是那种波澜不惊的温柔气度，甚至是婚服加身一脸小女儿家的羞涩，全是假的。 满目红烛喜字是假的，迎亲嫁娶是假的，夜市街道是假的，眼前的人，更是假的…… 步步引诱，挖坑设陷，只叫他自己跳下去。 沈岁暖恍然大悟，他分明是来浮云城除祟夜猎的！他是来找他师姐的！ 这些种种，分明是魔族的障眼法！ 沈岁暖大喝一声：“飞虹！” 噌的一声，在乾坤袋储物间里嗡鸣震动许久的飞虹迅速飞出，擦着碧宵飞扬的剑穗破风而动，围在沈岁暖的身体周围不停转动，将这幻境斩得稀碎。 面前的“戚岁柔”似是凝滞在了原地，自颅顶裂开了一道诡异的口子，黑紫地魔气不断在那口子里涌动。 咔嚓咔嚓，裂开的口子不断增加，沿着“戚岁柔”定格呆滞的身体破开，更多的裂痕似是将她的身体撕碎，同时，周围的景象也如画卷裂帛般碎成了无数碎片，魔气萦绕间，人与物皆完 全裂开来，最后化作细碎的尘土，还原出了本来的面貌。 ——围在沈岁暖身体周围的，浓到化不开的黑紫魔气。 而不远处，赫然是一脸焦急的戚岁柔，她右臂还朝前伸着，保持着掷出飞剑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