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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过去并未过去

    夜里,原婉然坐在东间寝间炕上,身旁炕桌的油灯火光荧弱,驱不走屋里大半幽暗。当韩一浴后进房,半隐半现暗影中,高头大马的身形越发雄伟。

原婉然由炕沿站了起来。

韩一说:“安置了。”便往床上坐。

“嗯。”原婉然待灭了油灯,瞥见韩一披散头发垂落肩膀,一绺绺乌发依稀映带水光。

她便不熄油灯,寻毛巾坐上床,在韩一身后替他拧拭头发。

“不要紧,一会儿便干了。”韩一道。

“擦干吧,湿着头发睡觉,要得头风。”

屋里从此安静下来,剩下毛巾拭在发上轻细窸窣。

原婉然手里忙活,目光落在韩一背影。他微薄中衣下,是宽大的肩头、厚阔的背脊,然而,背对她的正面呢?

现下他脸上是何等神色?跟早上他回家不打招呼有无干系?彼时他可曾听到什么异响?

原婉然肚内猜疑,手慢了下来。

韩一转身,两人打个照面,她缩回手,躲开目光。

“今早我回来过,”韩一取走她手上毛巾搁到一旁,“妳知道了。”

原婉然盯住自己搁在小腹前扭绞的双手,“嗯,布娃娃不在原位,你换下衣服搁在床栏杆……”

“我存心的。”

原婉然一惊抬首。

韩一轻抚她头顶,道:“我无意教妳难堪,但三个人做夫妻,这般光景早晚难免。撞上了,与其遮掩,不如直面。”

“你……”原婉然话起头,便抿了抿唇,没敢往下问:你都听见了?

韩一由她神色猜着一二,因答道:“我上西间找你们,门开着,悄没声息,从次间那儿看到寝间床帐放下,床前搁着你们鞋子,我便走了。”

原婉然耳根热辣,却也吁出口气。韩一回来时,她与赵野已缱绻完事歇下了,那些暧昧声响并未教人听了去。

坐在对过的韩一亦是静默,其实当下他并未即时离去,反而遥对那方床帐出了会儿神。

相似的光景他经历过。

那年,他名字还叫伊智奴,跟弟弟图光负弓佩刀,策马跟随父亲。父子三骑周围由二十来头猎犬簇拥,十余名仆从尾随,一批人马浩浩荡荡奔回营地。

将近营地,阿娘帐篷尚远,图光便大喊,“阿娘,阿娘,图光打中兔子、狐狸,大阿父和大哥打天鹅、野猪。”

差不多那时,父子三人行到了直面阿娘帐篷的方向,他们生长于山水间,眼力颇佳,轻易瞧见篷外门帐垂掩,前头摆了双男人靴子,侍女们则垂手立在门前左右,一动不动。

图光嘴快,“小阿父跟阿娘在一块儿。”

父亲缓下座骑,转头向他们兄弟俩道:“伊智奴、图光,先回我帐子。”又吩咐仆从回帐休息。

父子三人甫进帐,管家便来报讯:“家主,前天救起的路人醒了,自称韩东篱,大夏人。”

父亲颌首表示知道了,道:“好生款待,让客人安心将养。”

管家喏喏退下,帐里侍女替父子三人更衣,奉上吃食。

图光吩咐卸下他弓箭猎刀的侍女:“家伙放大哥哪里,别再送回我帐子。”

父亲问道:“图光今晚还跟伊智奴一块儿睡?”

“是啊,明儿起来,我原地抄起家伙就跟大哥走。”

父亲微笑,“图光成天跟着伊智奴跑,将来成家还是这么着,媳妇定要吃醋。”

“不怕,我按祖宗规矩来,跟大哥共娶媳妇。两个丈夫不打架,媳妇杀羊谢天还来不及。”

“万一伊智奴中意的姑娘你不中意呢?”

“大哥中意的我一定中意,就像大阿父和小阿父,都中意阿娘。”图光似想到什么,歪头问道:“我黏哥哥,媳妇要吃醋,那么,小阿父黏阿娘,大阿父不吃醋吗?”

父亲阔朗的脸盘愣怔一霎,恒常明亮的眼眸黯了黯。旋即他笑了,如同他们驻扎的草原,当云飘雾散,日轮重出,又是青翠碧亮一望无际。

“自然吃醋,可是我和你们小阿父互不相让,三个人都难过。各退一步,三个人都快乐。”

各退一步,三个人都快乐……

韩一伸手如抱婴孩,将原婉然挪近抱入怀里。

原婉然杏眼圆睁,重逢后,夫妻俩首次这般贴近。

不只如此,她双手分明垂在身子两侧,可一沾上韩一身子,他上身躯干的阔狭轮廓、衣下肌骨的坚实……这些触感居然涌上她空空的手间,异样真实熟悉。

她暗自惊怪,犹豫再三,终于伸手穿过韩一臂下环抱,从手臂内侧到手心,轻轻贴上那挺拔身躯。

抱住韩一之后,她觉受的触感,与先前未抱时所错觉到的一致无二。

她呆住,以为生疏了,却原来自己仍旧熟悉他,以这样的方式。

“阿婉。”韩一唤道。

“啊?是。”她回神,在他怀中略直了直身子。

一只蒲扇大手抚上她头发,手指探入发下缓慢滑过。

“是我让妳嫁我们兄弟俩,倘若有任何事让妳羞耻,罪过在我,与妳无干。”

韩一的手很大,轻易罩住她后脑勺,加以长年练武,指节粗大,指腹生茧,这样的手粗硬有力,抚摸起她却十分轻柔。

原婉然不期然想到绣线,绣线颜色明媚,散发蚕丝华光,然而质地娇嫩,碰它的人若手上肌理粗糙、脏污油腻,便要教它损了细致,失了颜色。

因此她身为绣娘,沾触绣线、绣件总是小心翼翼,而眼下韩一待她亦是这样。

原婉然抓住韩一衣衫,像揪紧自己的心,胸口泛着疼,觉着酸。

冷不防头顶受力让什么轻轻顶了顶,略抬眼却是韩一,低脸凑向自己头上。

她微微吃惊,错愕模样似乎拘住了韩一,他再不动作。

韩一不动,她也没谱怎么应对才好,两个人与空气一同凝滞,不言不动。

片刻后,韩一上身往后微仰,松动了环抱人的臂膀。

他要离开?原婉然一惊,来不及细想便扑向前收拢双手,抱住眼前人。

立刻她感觉韩一身子一僵,她跟着反应过来自己多么热络纠缠男人——不是相处已久的赵野,而是阔别两年多的韩一。

唰地红潮由她颈根刷上双颊,恨不得地下找个缝钻进去,可惜地上没缝,推开韩一又不好,只得把头埋进他胸前躲。

她憋红脸闭紧双眼,在韩一怀中听到屋外秋虫鸣唱,自己腔子里那颗心砰砰急跳。

一会儿她品出异样,韩一身上并无任何呼吸起伏,她半惊半疑,正要抬头察看,韩一宽阔的胸膛重新起了张弛。

“阿婉。”韩一低唤,嘴唇再次落在她头顶,这回未曾停歇,双唇沿着额侧而下,在她肌肤印下蜿蜒小径,一路亲到她脸上。

原婉然心跳更急,闭眼任他施为,当罩在她脑后的大手缓缓往后托,她便依着它手势仰起头。

一股暖热鼻息拂上嘴畔,男人温软的唇瓣轻轻擦上了她的。

“唔……”她眨了眨眼,对上韩一贴近的脸——他闭着眼睛,亲吻她。

一阵莫名战栗扫过全身,她生怕韩一张眸与自己对上视线,赶紧閤眼,恍惚间手脚酥软坐不稳,靠在韩一臂间的身子微晃了晃。

男人臂膀即时圈紧承托她,继续与她厮磨唇瓣,他试探似地轻轻蹭了一阵子,见她并无抗拒,这才得寸进尺轻啄。

两人口鼻相凑,原婉然很轻易察觉韩一呼吸粗了,时间一霎一霎过去,声息便一丝丝加重,可他的亲吻一迳轻缓,分明下了精神克制。

韩一这是提防亲得急了猛了,要让她不舒服。

原婉然的心重重疼了起来,这个人,永远那么温柔。

从前的事一椿椿回来了,他给过她的欢喜、悲伤连带卷土重来,奔到眼前。

两年多前,没人相信她清白,她孤伶伶面对旁人嘲笑作弄,唯有韩一同她说:“不要怕,没事了。

后来他们成亲,韩一大抵在女人上头实在陌生,又自知男子力大,每每碰触她,动作间明显留了份心,生怕下手稍重会伤了她。这等节制在他最是意乱情迷时候亦不例外,有一次,紧要关头她又哭了,他停下来哄她,柔声细语。

是那一刻,她全盘陷落,无可自拔。

原婉然脑中轰然一声,几年时光过去了,她跟韩一的过去并未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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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那个,韩一的身世蛮早就定下了,不是我皮痒,蔓草写那么久还不要命加剧情

Ⅱ这章预定韩一开船,我考虑几周,开船选项包括:船一开到底、开到一半改摸摸就好以及只摸摸。

以韩一的性格、思维结合情势,只要婉婉没表态拒绝,他会把船开到底。而要让婉婉对韩一的旧情过渡得自然合理,船班分成两段开最好,所以前半段预热引擎,下周更新上回忆篇,回忆篇完续船班

婉婉怎么遇到韩一嫁给他、婚后爱上他,都在回忆篇里。蔓草开头就上天堂的小狗(但个头很大)黑妞一并登场

第一零三章:竹林黑影<野有蔓草(rou形石)|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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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竹林黑影

活着,为了什么?

原婉然十五岁那年,经常这般疑问。

天高云淡,麦田刚收割完,矮短麦茬成排成列戳在地上,农夫收割时漏下的麦穗散落其间,那清一色的金黄随土地到哪儿,它就漫到哪儿;它漫到哪儿,哪儿便有鸟雀栖停,妇孺俯身拾穗。

原婉然走在田里,在一簇簇麦茬间拣起麦穗。

一根、两根、三根……总是过不了多久,她手里便握满麦穗,塞进绑在腹前的麻袋。麻袋蓬起时,她蜜色的手因为频繁穿梭在麦茬间,再留心也免不了给戳出许多伤口。

“哎,原丫头手脚真麻利。”边上有人叹道。

原婉然循声望去,村里一对婆媳立在边上,婆子指向她腹前鼓蓬蓬的麻袋,睨向自家媳妇和她提的半满篮子,道:“原丫头跟妳同时下地,便拣了这许多,人还小妳几岁。”

那媳妇强笑着不答话,原婉然抹去满头汗珠,陪笑道:“我运气好罢了,这儿的麦穗特别多。”

婆子道:“丫头不止能干,还客气。蔡重那小子有福呐。”

原婉然那点笑容消失了,急忙道:“他跟我不相干。”

婆子呵呵笑道:“丫头害臊啦?”

“不,我是我,他是他。”

“得了吧,村里谁没听过妳嫂子放话,说妳和蔡重有一腿,要把你们配作一对?人是妳嫡嫡亲的嫂子,绝不会胡说,败坏小姑名节。”

原婉然头摇得跟波浪鼓似的。“我跟他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婆子摇头,“嗐,妳既然怕人说,就该守规矩呀,跟我假撇清顶什么用呢?”

原婉然烧着脸欲待辩解,那婆子一扭头走了,她又不好追上去拉住长辈理论。正委屈之际,目光一转,远处一个与她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正盯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春儿。”她挤出笑容轻唤,春儿匆匆掉转头走远。

原婉然的笑僵在脸上,正此时,几个小孩子挎了篮子从田埂上跑过,见她腹前麻袋鼓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哈哈笑道:“瞧,原家丫头肚子大了,让姓蔡那只虫搞大了。”

原婉然抓紧的麦穗簌簌抖了起来,“我没有。”她听到自己声音变了。

孩子们一阵风跑远,全没理会,她扬声辩白反倒招来地里其他人侧目、耳语,还真有人打量她肚子。

像有什么东西压住胸口,她立在田中但觉喘不过气,便走到土路把收获卖给收购零碎麦穗的贩子,往家的方向走。

走到离家已近的路上,她先确认四下无人,再溜到路旁某棵树下。拾起一颗扁尖石头,她往干草遮盖的一角土地扒拉,半晌,地上露出一个倒扣小破瓦罐。抽出瓦罐,土洞里静静躺着一团烂布。

她取出布团时顺手捏了捏,布里东西实实在在硌在肌肤上,她胸口那无形的千斤压迫便轻了几分,气也稍稍顺了。

布包里头藏了九文钱。

她安慰地笑了,数了一会儿,掏向衣里,由卖掉麦穗换来的铜钿里掏出一枚,放入布团小心包好,扣回瓦罐掩上土,拉草遮掩。

一切打点妥当,她拍净手回家,到了离家最后一个转角,她缓下脚步,躲到路边树后往家那儿探头。

原家房子前,原智勇和另一村人搬了凳子坐着,大抖二郎腿嗑瓜子,地上一片瓜子壳。

原婉然周身血液流通了些,蔡重不在她家,否则一准坐在门口分食瓜子。

原家那厢,村人起身要走,原智勇留他,又向屋里喊道:“娘子,好了没?”

“快了。”蔡氏由屋里回答。

原智勇向村人道:“我娘子端庄,不打扮整齐不肯轻易出门。”

村人摆手笑道:“不妨事,我先去斗狗场等你们。”正要离去,原婉然迎面走来,一身蓝色土布衣裳泛白得厉害,对照原智勇身上衣衫簇新,那村人脸上露出思索神气。

原智勇见状,向原婉然笑道:“让妳在家待着,非下地干活,又舍不得穿新衣,老是一身旧衣鞋,不知情的人还当我们苛待妳。”

村人笑道:“哪儿能呢?大家都晓得你家原丫头生来勤快节俭。”

原智勇笑道:“我爹娘去得早,全靠我们夫妻拉拔这丫头成人,幸好苦心倒没白费,她知道一口饭一辈子恩情,想方设法贴补家里。”

那村人闲扯几句告辞,身影一消失在转角,原智勇拉下脸,朝原婉然伸手。

原婉然摸出铜钿交出,原智勇撇嘴道:“让妳拣麦穗,去了大半天才挣这点钱?换作我拣,份量翻倍不止。”又扭头向屋里催蔡氏,“快点,我得相过狗才好下注。”

“拣凶的下注不完了?”蔡氏摇摇摆摆由屋里踱出来,笑吟吟抚摸好容易梳成的时新发式。

“斗狗哪只不凶?——唔,倒未必,昨儿刘四带来一头黑狗,看着温顺,还是母的,还对上常胜将军,我估摸它必死无疑,就押了常胜将军,哪承望倒教它咬死。”

“那便押它嘛。”

“它下了场趁刘四不留神,溜了。不然等它养好伤再来,我一准押它。”

蔡氏没往下接话,迳自向原婉然道:“早不回来,我们阿重等不耐烦,先走了。”

阿弥陀佛,走的好,原婉然暗忖。

蔡氏道:“今晚别煮饭,我们在外头吃,妳吃家里剩的。地上扫干净。”

原婉然没吭声,拿过扫帚扫地,蔡氏啧声道:“成日脸上没个笑影儿,真触楣头。要不是阿重喜欢,我才不答应你们的婚事。”

原婉然顿住摆弄扫帚的手,望向蔡氏。

蔡氏道:“过几个月,给娘守孝满了,你们就成亲。”口吻随意,像在说她一道菜想吃多辣。

原智勇跺脚,道:“芝麻小事回头再说。”他牵起蔡氏的手匆匆走了。

原婉然杵在原地,手抓住扫帚,紧得手指关节泛白,冷汗直流。

啪,突然她扔下扫帚,踉跄跑进家后方的竹林。

竹林深邃,高耸的林梢遮拱出一片幽暗,也少人来,对她如同巢xue,难受时往那儿躲,可以安心哭出来。

可这回,她已经走到最深最隐秘的角落,想哭泣喊叫发泄,却使不出力气哭叫。压在她胸口的恐惧郁闷翻成剧痛,一节一节往上胀,卡在喉间,她仅剩的赖以维生的最后一丝活气都要给堵没了。

无意间她瞥见面前一丛竹子,抬起拳头往其中一管敲去,梆梆梆,血rou敲击坚硬竹管,没多久手掌侧便红肿,疼归疼,心底却莫名好过了些,脑袋也清醒了些。

不要慌,还有几个月的工夫想办法……原婉然告诉自己,她扶着竹子尝试定下心绪,竹丛后头那端发出细微声响,像有什么在地上拖动摩擦,还带喘息。

她头皮发麻,岂难道蔡重来了?那家伙曾经在竹林出现过。

很快她把头一摇,她嫂子说蔡重回去了,况且这角落除了她,谁都不知道……

她轻手轻脚后退,隔了几步距离绕到竹丛一侧张望。

说时迟那时快,一团黑影咆哮着由竹丛后头地上窜起扑来。天光阴暗,原婉然就看到那扑向自己的黑影嘴巴尖长,唇rou挑起,露出一嘴参差尖牙白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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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定这章写到韩一出场,可是删删改改以及后面情节爆字数……_(′ω`_)⌒)_

第一零四章:爱哭鬼<野有蔓草(rou形石)|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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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爱哭鬼

“啊。”原婉然疾退,冷不防脚滑,一屁股跌坐地上。没等坐稳,她便要翻身爬开,然而一样物事落在腿上压住。

自昏暗林影下瞥去,一团挺大的漆黑活物隔了裙子躺在她腿上,定睛凝注,原来是只大黑狗。

那黑狗刚才浑身戾气,眨眼工夫已虚软躺倒,上气不接下气。它的左耳一角裂成劈叉,血rou模糊,身上肩颈几处皮开rou绽。

伤得好重,原婉然岔神忖道,所以这样防人吗?

她才觉得黑狗可怜,黑狗转动眼睛与她对上,登时凶光暴亮,露牙咆哮。

“呀。”原婉然抽腿往后爬,很快拉开几步距离,却咚的一声,后脑勺撞上坚硬竹管。

这一日气累苦闷,还要受惊吃痛,她委屈极了,嘴角一撇,说话一抽一抽。

“……凶什么……凶、凶什么嘛?”

黑狗察觉她异常,喘着气竖耳听了听动静。

“哇,连狗都欺负我。”原婉然放声大哭,声势惊人。

“呜?”黑狗往后一缩,眼睛睁得铜铃似的。

原婉然哭了一阵,抽抽噎噎道:“都说了,跟蔡重没干系,为什麽不信?是哥哥就一定待我好吗?嫂子就不会害我吗?”说到怨处,哭声更大。

黑狗耳朵贴头,抬起四脚使劲往她反方向爬。

“大娘不让春儿跟我好,怕我名声坏了带累她。我不怪大娘,她独个儿养大春儿不容易,她保护春儿没错。——可我也没错啊?”

她哭得十分悲伤,黑狗像改了主意,抬起前腿凑向她,可挣扎几下委的动不了,没奈何索性躺回地上。

原婉然痛快哭了一阵子,郁气消去不少,她拭净眼泪瞥向黑狗,那一团黑影软绵绵趴在地上,好似连喘气的劲儿都没了。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思索,轻轻起身走了,再回到竹林深处时,天色更暗,她身影模糊,手上绰了一支细长竹竿高高突出。

黑狗呜呜低狺。

原婉然走到离它几步的地方蹲下,另一手递出葫芦瓢搁在地上,双手握竿往前戳。她才动作,便引发它一阵吠叫。

“我不打你,”原婉然忙道:“是怕被咬。”伸出的竹竿顶住葫芦瓢,朝它一点一点推过去。

葫芦瓢上肚盛了几口地瓜饭,下肚盛清水。

黑狗咽口唾沫,嗅嗅食水。

“吃吧,”原婉然道:“幸亏我哥嫂看斗狗去了,我才能带东西……”话犹未了,她蓦然打住——黑狗的形貌和伤势对上了原智勇早前闲话。

“该不会你就是斗狗场那只黑狗,咬死常胜的那只?”

她笃定自己猜中了,村里人家养的狗自己都认得,并没眼前这只,倒是斗狗场,打自开张,不少人由村外带狗来厮杀。

黑妞只是盯住葫芦瓢,犹豫好不好下嘴。

它负了一身伤躲进竹林,精疲力竭,水米无沾到现在,有食水送到嘴边自然诱人,可是……

它端详原婉然,这爱哭鬼靠得住吗?

前天它就是没忍住嘴馋,吃了不知谁丢在路边的rou块,一会儿昏睡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身在陌生草棚下,跟几只与它差不多大小的狗各别单独囚在笼子里。

那几只同类杀气汹汹,不是平日打猎见猎心喜的那等杀气,而是六亲不认。

空气中飘着不祥的血腥味,来自十来丈外。那儿一群陌生人围成圈子,朝中心鬼吼鬼叫。

隔着人墙,狗只在圈子圈心发出打斗声,末了其中一只狗没命似哀嚎,铁锈血气一下子又重了,灌进它鼻孔。

人群欢呼咒骂,淹没哀嚎的狗最后一丝余音。

它在笼里打转,韩一呢,韩一在不在?嗅了半天,牠没闻到韩一的气味。

一会儿,草棚子来了一张它认得出的面孔,它立时朝那家伙咬牙。

很久以前那家伙养过它,经常浑身酒臭,某天一脚踹来,教它飞了出去。

“喂,”看守草棚的人朝那酒鬼拍打它狗笼,问道:“这畜牲一看不是正经斗狗,当真能行?”

“它猎过山猪,没准能打赢常胜,到时给你吃红。”

“说话算话啊,它又不是斗狗,又来路不明,我安插它比赛,可是担了干系。”

就这样,它被赶进圈子跟同类搏杀。

为一时嘴馋,它险些送命,吃爱哭鬼的食物,会不会又倒楣?

一旁爱哭鬼道:“家里就剩这点饭菜,将就吃吧,吃了才好养伤啊。”

爱哭鬼大哭后鼻音浓重,说话柔声细气,跟韩一截然相反,可声音底下有种东西,教它想起韩一。

那次它让酒鬼踹飞,倒在地上起不来,到翌日为止,家里来了两三批人,无人搭理它。

后来它半昏半睡,恍惚之际,有双手抚摸它伤处,它本能要咬,那双手避开,托起它轻轻抱进怀里。

“别怕。”韩一说,声音跟托住它的双手一般,平稳柔和。

它让他带回家,活了下来。

原婉然在旁等了半晌,黑狗老不动,而天暗了,她道:“狗儿,我明天再来。”

次日清晨,她见到葫芦瓢给舔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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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上更新一章,后天或大后天再一更

第一零五章:铰头发做姑子<野有蔓草(rou形石)|PO18臉紅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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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铰头发做姑子

她微微一笑,放下锄头,卸下竹篓,扫来葫芦瓢,添上窝窝头、添水,再推回黑妞面前。

黑妞老样子,嗅归嗅,并不立刻就吃。

“不吃吗?那先上个药。”她拿了捣好的药草糊,慢慢凑近黑妞。黑妞后缩,低沉咆哮一声。

她火速收手,跟黑妞大眼瞪小眼片刻,起身道,“我干活去,跟家里说来采竹笋,空手回去要挨骂。”走出几步,回头道:“下午再来看你。”

从此以后,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清晨借采笋送饭,白天做农活趁便烤土豆,压碎了搀药草。

原智勇夫妻乐见她采笋卖钱,兼且两人热衷斗狗,常不在家,无从察觉蹊跷。

一人一狗朝夕相见,起初黑妞行动不便,就地排泄,原婉然清理干净,搭破蓆替它遮挡风雨露水。一番照料下来,黑妞虽然不曾主动亲近,让人摸摸还是可以的。——就是别摸肚子。当它伤处都肯让人摸,唯独肚腹这块地严防死守,人手才碰上它肚腹周围,它背毛便竖了起来。

“大黑,”原婉然喊它自个儿取的名字,“是不是你肚子受过伤,比这回还要重?”

黑妞自不会答言,而她谨记这禁忌,绝不碰它肚腹。

一天天过去,家里难过,家外她因了“私情”受到旁人疏远调侃,剩下竹林这块天地清净自在,对着黑妞能讲讲心里话,真心笑上一笑。

然而仍旧有怎么都笑不出来的时候,那日她垂头丧气拿出水煮鸡蛋给黑妞吃。

“嫂子说,从今起让我每天吃一枚鸡蛋,养养rou,出嫁时福相些,免得丢两家脸。”她微扯嘴角,笑得像哭,“猪养肥,做祭品才体面。”

“家里肯让我吃鸡蛋,看来躲不过成亲了。”她抱膝埋头啜泣,“我活着,为了什么?教人挨个作践吗?”

忽然什么东西在推挤她脑袋,她抬眼一看,黑妞已自贴过来,用鼻子嘴巴轻擦她头脸,嘴里轻柔呜呜。

她嘴唇抖索几下,抱住黑妞哭道:“大黑,我怕。没人相信我、帮我,都以为我嫁蔡重天经地义。”黑妞轻呜,对她时而蹭,时而舔,安慰不休。

好一会儿,原婉然拭去泪痕,正色道:“我不会听家里摆布,我想有自己的家,那个家没蔡重的份,否则情愿不要。”

她又道:“哥哥嫂子看死我没地方去,不敢逃,他们错了。我存了些钱,只买窝窝头吃,应该到得了水月庵。到那儿,我铰头发做姑子。哪怕我哥嫂晓得,水月庵由皇族主持,他们不敢啰噪讨人。大黑,你跟我一齐走吧。”

她摸摸黑妞,“你模样太扎眼,万一教人瞧见认出来历,往斗狗场报信怎么办?你主人送你拼命,是个心狠的,你回家准没好收稍。”

过了几天,午后原婉然来到竹林,神色间露出有阵子不见的松弛。

“大黑,大黑,亲事黄了。”她笑道:“朝廷征兵打仗,我哥哥和蔡重全有份。家里忙打听端底,没心思办亲事啦。”

蓦然意识到什么,她收起笑容,摸摸头道:“打仗是坏事,好多人家要遭殃,包括我家里,我不该开心的,可是……不必跟蔡重过日子,这实在……大黑,你怎么了?”

黑妞一反常态不听她说话,鼻子迳自朝前拱,往她怀里嗅个不停。

“啊,对了,”原婉然由怀里掏出一张折纸打开,“村头贴了找你的告示,还悬赏,我背人撕了。不能叫人找到你。”

告示纸上黑妞头像维妙维肖,她说道:“你主人挺能画画儿,这画只缺一口气便能活过来,字也漂亮。——可是良心太坏,咱们不理他。”

黑妞凑上纸张用力嗅,尾巴猛摇,带动下身来回扭动。

是韩一,纸上有韩一和赵野的味道。

原婉然掏出剥好的土豆,摆在葫芦瓢上,“大黑,不成亲,嫂子不给鸡蛋吃,我想别的法子给你加菜。”

黑妞并不碰土豆,它凝注原婉然,往地上躺下,露出肚皮。

原婉然愣住,半晌问道:“让我摸你吗?”

黑妞拖在地上的尾巴左右摇曳。

原婉然缓缓伸出手,轻巧附上黑妞肚皮,黑妞毫无咆哮反感意思,她便添些力气来回抚摸。

黑妞仰头半眯眼,全身放松,原婉然无声笑开了,如花盛绽。

谁知过了一夜,所有欢欣不复存在。

朝廷允许兵丁交钱免去兵役,原婉然午后由田里回家,原智勇夫妇宣布给她说亲事,用她的聘金加上卖些田地,凑足免役开销。

她名声教蔡氏败坏了,并且说亲仓促,连穷些的正经人家都难找。因而她急道:“家里只卖掉田地便够免役……”

原智勇夫妇双双朝她瞪眼睛,像看十恶不赦罪人,“你想变卖光祖产?不孝子孙才干这事。”

“婉meimei何曾是不孝子孙?她是女儿。天么,女儿打祖产主意,找十个人评理,十一个人说妳不知羞。”

原婉然小脸由红透紫,她哥嫂所说确是那年头的正理:祖产卖不得,女儿是外人。

“为妳不愿意嫁人,妳哥哥要嘛卖光祖产,要嘛上阵打仗。卖家产,他成了不孝子孙,亲身打仗,万一出差错,老原家可就绝后了。妳不念养育恩情、手足情份,能好过吗?旁人何止戳妳脊梁骨,谁都要指着鼻子骂妳白眼狼,原家祖宗的阴魂更不会放过妳。”

蔡氏端出当代时行的大义说理,原婉然哑口无言。

她含了两泡眼泪不肯落下,悄悄钻进竹林,事情还要更坏,竹林那角空空如也。

“大黑,大黑。”她叫了许久,放眼空望,黑妞不来。

竹林寂静,偶然鸟雀鸣叫,风弄林梢,她竖起耳朵,想从啁啾鸟声、窸窣叶声找出黑妞的步声,然而那生气勃勃的热闹属于鸟儿和竹林,不关她或黑妞的事。

她独个儿伫立,直至月上梢头,竹林幽暗空荡。

又剩下她一个人了。

原智勇夫妻拿人命、绝后等大名目压下,原婉然不甘心,却无法不为所动。离家逃婚,与离家逃婚以致变卖祖产、手足送命,后者干系太重,她担不起。

先看看吧,万一说的亲事太糟,我再跑。她安慰自己。

家里开始来人讲亲,除开媒婆,还有某户人家派了两婆子坐车来,两人一上一下掀起原婉然袖子裙角端详手脚,原婉然大为发窘。

事后她询问蔡氏,蔡氏丢了句解释:“大户人家特别挑剔。”

大户人家怎能看上自己呢?她纳罕,可没有姑娘家追问终身大事的理,只得将疑问闷在心中。

几日后,媒婆吴嫂子上门商量亲事,原婉然做为姑娘既按礼不合、也羞于在旁聆听自家亲事,便奉上茶,借故躲出去喂鸡鸭。

屋里人谈着谈着,原智勇夫妻似乎起了火气,话语由屋中清晰飘出。

“不是,吴嫂子,我妹子花朵般的人,高家几个婆子亲眼见过,怎地彩礼就给四十两呢?”

“要不,两位想拿多少?”吴嫂子反问。

原智勇道:“要多少我们不好说,毕竟这是结亲,不是卖meimei。可高员外好歹让人喊一声‘员外’,阔人一个,讨个大活人只肯给四十两,逗我呢吧?高员外可是当我们乡下佬好哄骗,大户人家存心占小户人家便宜?”

蔡氏接口:“是啊,我家婉meimei不但标致,而且勒俭听话,日日起早贪黑干活……”

吴嫂子笑道:“两位,高员外讨您家原丫头可不是教她做丫头,就为纳妾,起早贪黑干活这档子事早教他家下人担了。”

她接着道:“至于彩礼数目为什么上不去,这一程子,多少人赶着找人家嫁女儿筹钱,给丈夫儿子抵兵役,两位尽可以打听去。”

原智勇夫妻不响了。

吴嫂子道:“再说,原丫头的声名并不好听。十里八乡年年有姑娘结私情,但凡她认错改过,旁人笑话一阵便翻篇了,你家原丫头偏生嘴硬,不肯认帐,大家背后可没好话。高员外探到消息,原要打退堂鼓,多亏婆子夸她模样周正才肯将就。员外太太就不依了,说原丫头青春风sao,怕要勾搭她儿子、孙子、重孙子。高员外给说动,便压低彩礼,成或不成,随缘。”

原智勇拍桌道:“这老虔婆。”

蔡氏道:“吴嫂子,实话对您说,婉meimei和阿重一清二白,是……是我夸大了。”

“嗐,原娘子,您这么做图什么呢?”

“阿重和婉meimei两下都有意——不过他俩什么事都没干,全是知礼的好孩子——那么,我既是jiejie又是嫂子,不忍心教一双小儿女伤心。我当家的却中意村长儿子,要同他做亲,我不得不放些风声,断了那后生的想头。”

“原娘子,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您轻飘飘几句话算不得数。”

“要不,让高家找稳婆,当着他家婆子的面给婉meimei验身。”

原婉然松脱手上盛米糠的笸箩,跌趺撞撞冲进竹林,直跑到那深处角落方才停下。

她头抵竹管,抓住颈子大口喘气。

要逃,非逃不可,明儿借口下地,出门就逃。

正谋划路程,耳畔传来汪汪狗吠,她身子一弹直起背脊,疑心听错。

可是狗吠声在竹林小径彼端不断响起,由远而近,不多时,黑妞乌黑的身影映入眼帘,朝她笔直奔来。

“大黑,大黑。”原婉然又哭又笑拔腿迎上,不防脚下绊着摔倒地上。

眨眼间黑妞来到她身旁,一个劲儿舔蹭她,她顾不得身上疼,一把抱住那短毛身子。

“你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伤好了吗?有吃饱饭吗?过得好吗?”

她捧住黑妞头脸,见到它眼目炯炯,较前些日子有神,答案水落石出。

她彻底放心,旋即记起自身的不顺。

“大黑,我过的不好。”她环抱黑妞哭道:“家里要我给人做妾……那个人都做曾爷爷了……说我风sao……要我脱衣服验身……我明儿便去水月庵,你跟我走吧。”

搂抱间,她触到黑妞颈间有韧硬之物,定眼睇去,是条皮项圈。

她迟疑问道:“大黑,有人养你?”

黑妞吠了几声。

原婉然呆住,片时挤出苦笑。

“也好,你跟着我只能上水月庵吃素。”她抱牢黑妞,道:“我在水月庵会想你的。以后你乖乖待在新家别乱跑,尤其千万别再来这儿,你主人黑心肠,要提防他捉你回去。”

她说时眼珠随意一转,打了个寒噤。

不知何时起,一个人立在不远处小径那端,那人背了光不曾露出真容,只见身形异样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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