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鹤(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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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便是朝会。入冬之后,天亮得晚,因此夜色仍漆黑如墨的时候,苏云便已像往常一样,端坐在朝房当中,等待上朝了。 连日几场大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气候寒冷,赶路便十分艰难。若在往日,卯初上朝,寅正一刻以后,便会有不少人陆陆续续赶到,以免延误上朝的时间。而今日,时值寅正二刻,也只来了寥寥数人。朝房一连五间,最内一间供三品以上官员歇脚,到了此时,还只有苏云一人,在通明的灯火下翻阅公文。 忽然,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门外内监的垂首迎候中,一个身穿紫色官服的中年女子走了进来。苏云心中萧然,仍然要站起身来,来迎接这意料之中的相逢:“下官见过大司马。” 二十多年前的会计司门前,也曾有一双灯笼日复一日地照亮了黑夜里的雪地。那是他考取功名后供职的第一个衙门,事务繁琐无比,不是什么清闲体面又能出人头地的好地方,出身高门的贵胄子弟都不愿意来,因此才有他这个寒门状元的位置。每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会提着一盏白绢的灯笼,跨进会计司的大门。但是他也不总是第一个。有许多次他提着灯笼走进官衙,便见到厅堂一角的桌案上,已经点起了灯,一个少女坐在案牍之间,奋笔疾书。当日吏治松散,衙门里的许多老人,眼见晋升无望,事多又无功劳,处处不如人,便纷纷沉沦下去,对公事推搪塞责,毫不上心。他们两个年轻人尚未绝望,就争相做会计司中最早出晚归的那一个。后来有一日清晨,两个人正好在衙门门口碰了个正着,手中各自提着一盏灯笼,相视一眼,都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虽然苏云对前几日风波的来龙去脉,早已想得极为通透,清楚自己绝不应该纠结于原委真相,而应该致力于消除大司马对自己的猜疑。可一旦想到,多半是阮诗拿出了自己的旧书信,派人仿冒笔迹印鉴,让卫宁设局来试自己,仍有种如鲠在喉的不快。 阮诗走到窗边,窗外天色尚早,黑漆漆的天幕里没有一丝光,只有零星的雪花飘落,黯淡得像灰尘一样:“敬之还是第一个来上朝。” 苏云摇了摇头:“年岁大了,睡得更少了。便来得比年轻人更早些。” “是啊,岁月易逝,”阮诗轻轻一叹,“敬之,你倘若真的喜欢柳蝶与,便娶她为妻。你我这样的年岁,还有多少时候可以蹉跎,也免得岁月一过,便时过境迁,追悔莫及。” 苏云心中一震,倏然抬眼,凝视阮诗疏淡漠然的侧脸半晌,而后缓缓垂下了视线,自嘲一笑,辞谢阮诗的劝诫:“在下性格苛刻,向来对家人不好。先妻在时,跟着在下吃了许多苦,虽然说起来是个诰命夫人,却没享过一天富贵安逸的好日子。在下如今,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自立门户,家事也有老仆料理,实在不应该再行娶妻,再多拖累一个人了。” 阮诗看了他一会儿,淡淡颔首道:“好吧,既然你这样想,那也没办法。我见你对一个孀居的寡妇如此上心,以为你一定是十分喜欢她的。你既不愿,那便罢了。” “大司马,在下那日去司隶府向卫司隶求情,所作所为确实不妥,请大司马恕罪。”话既已说到这个地步,苏云干脆自行挑明,抢先一步,主动向阮诗认错,“不过这件事,在下也难不管不问。在下听说,有人仿冒了在下的笔迹印鉴,与柳西席通信往来。当日柳西席之所以告假出府,正是因为接了一张旁人仿冒的请帖,请她来敝府赴宴,结果中途便被司隶府请走了。她家人找到在下这里,在下方才知晓前后经过。当时便觉得,此事疑窦颇多,又刻意将在下搅在其中,因此,便去拜访了卫司隶。下官就算关心则乱,也知道司隶府事涉机密,事在职权之外,不是在下可以随意探问的,因此并不敢问案情,也不敢求卫司隶放人,只是请求卫司隶暂缓审讯,暂时不对柳西席用刑——在下担心,柳西席久居山林,不通世事,性情又有些天真执拗,有时候难免想不通,要多一点时间才能想通,司隶府刑法严苛,在下实在不忍心见她受审——不过,卫司隶见在下来了,可能也觉得此事有在下一份,所以主动请在下旁听审讯,将前后原委告知了在下。此事原与柳西席无甚关系,因此卫司隶问清了口供之后,就将人释放回去了。这便是当日的原委经过。说起来,在下原本对此事一无所知,是谁在京城中搅动风云,故布疑阵,在下也全然蒙在鼓里。因此回家之后,也派了一些人出去查与在下有关的事情,想尽快让此案水落石出,还官场一个清明。” 阮诗淡淡一笑,将是非对错轻轻抹过,仿佛全然不曾对苏云有所怀疑,也从来不曾有所不满:“敬之,我知道你是个公私分明,处事恰如其分的人,虽然有情有义,也断不会以势压人,以情徇私——其实,我听说你去司隶府救人的行止时,是很佩服你的——倘若当日太常也能对我有如此情分,或许,便不会到今日这个地步了。” 苏云没料到阮诗毫不介意他的逾矩,倒显得他紧张过度。他微微一愣,胸中五味杂陈。他当初刚刚认识阮诗不久,便从会计司同僚背后的风言风语中,知道了阮诗与长平侯夏初的风流情案:那时还是先帝主政的时候,一群父祖荫庇之下的贵族子弟,初初长成,寻常的奢华享乐早已不足论,便以诗会为名,夜夜欢会,荒唐yin乱,纸醉金迷。后来终于东窗事发,被先帝知道了此事—— “——要说参加诗会的,应该是有不少人。但最后圣旨金口玉言,就钉死了两个人,其他人连名姓都没提:一个是张罗这个诗会的,长平侯夏初,诗会一直在他家里开的,出了什么事,他这个主人家总是摘不出去的——当时免了官,减了几百封户——不过后来风头一过,也就加回来了。另一个,就是这个阮曹掾了,一点没有轻拿轻放,不仅罢了官,还比着良家私通的律例,实打实的罚了杖刑二十。” 苏云吃了一惊,头脑一阵晕眩:“——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啦,所以这位小姐一下子就出了名,京城里面,上至一二品的大官,下至贩夫走卒,哪一个不知道这事。说实在的,才子文人的筵席上,有时招几个出身低微的妓女助兴,那也不算什么,司空见惯,根本不劳先帝大动干戈,特地发下圣旨处置此事——恐怕就是因为,这位阮曹掾名门出身,父亲是当朝一品,自己却行止不检,生性yin乱,在席上做了妓女的勾当。这才称得上败坏纲纪。” “……这是捕风捉影乱猜的,还是真有其事?”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圣旨上都是官样文字,自然说的含混些。这也难怪,你是从外地考过来的,还蒙在鼓里。你去外面问吧,京城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当时,游街也游过了,还脱了衣服挨了杖刑——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脸面,现在还坐在这里做官。你说说看,哪个好人家的小姐受得了这种羞辱,还用得着官差上门,一早自尽,自证清白了。也真的是脸皮太厚了。” 苏云怔住了,他向院子那一头的房屋望去,夜幕已经落下,只能看到黑黢黢的门和阴影里的窗。然而他知道,同僚们闲话的主角,正坐在那扇闪着微光的窗子里面,日复一日地核对那些千头万绪的账册。他们刚刚对完账,他刚抱着一堆簿册走了出来,就被路过的同僚拉住了袖子,在冷笑和讥嘲中告诉他“重要的事情”。而他几乎不能把这些人闲话的内容,与坐在那间屋子里端庄的少女搭上关系。她用一张严肃的面孔,穿梭于案牍之间,一直是一副素净利落的打扮,连多余的首饰都不戴,鬓发间只有一支盘发的玉钗。又如何能在觥筹交错的欢乐场中,换上艳丽的衣裙与眩目的步摇,向同席的王公贵族,飘去轻浮含情的眼光。他内心里自视甚高,却不得不承认这个比他小了几岁的年轻女子,在实务上既精明,又勤奋,会揽下其他人不愿意做的麻烦活,又能拆解得无比漂亮。她事事周全,如何会有一个妓女般声名狼藉的过去,无媒苟合,失身于人,又东窗事发,受了官刑,从此沦为全京城人的笑柄。 苏云连连摇头,不敢置信,又想不到辩驳的理由:“……这太不合情理,怎么相信。” “哈,你便信了吧。不然你以为,阮太傅的嫡长女,怎么落到咱们衙门里来做个东曹掾的。——你别瞧我,你刚考上第一年,就是正牌的从事,明年说不定就高升了。那位阮曹掾,可在这整整五年,一级没升。说老实话,现在朝廷里,真论权势,除了赵大将军,就是阮太傅,哪有第三个人能相提并论。这两家里出来的,连一般皇亲国戚都难比,何况咱们这种普通人家。就不说别人,她亲弟弟,才十来岁,听说草包的很,可去年入仕选进了羽林郎,今年就升了校卫官,只怕用不了二十岁,就要做郎将了。——你比比看,要不是彻底扶不起来了,何至于此。” 苏云默然,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照你说,那个长平侯,不是一起犯的事吗。怎么到现在,还风光的很。” 同僚一乐,反问道:“你这问的倒有意思,嫖客和妓女能是一回事吗?——况且一张圣旨,判罚天渊之别。那长平侯从始至终也没丢过做官的体面,封户增增减减本是常事,又是个年轻才子,风流一些,算得了什么。就是阮曹掾一个堂堂的大家小姐,自甘堕落不说,还被押进廷尉府裸衣受杖,历朝历代里也得算是新鲜话了。不然,也就是一次平平无奇的申斥,谁还能记得这事。” 后来果如那位同僚所言。苏云虽然出身寒门,但毕竟状元出仕,官声清贵,政绩又出众,后来一直按部就班地提拔。八年工夫,做到了会计司的主官。只有阮诗,官位纹丝未动,每日进出,却依然勤勉如昔,神色淡然,不见有什么不满。苏云心中惋惜不平,却无计可施,甚至他几次将阮诗列在可晋升的下属名单里,向吏部提请,最终都被驳回了。她背后那个根基深厚的名门阮家,位高权重的父亲阮太傅,似乎也对她的前途漠不关心。仿佛当年用家族的权势,为她换了这个东曹椽的七品官,便可算是妥善安排了她的后半生——因为她还有个弟弟,就算不会读书,也称得上是家族的希望。二十岁出头,便从京城羽林军中,调到了长安府兵父亲的旧部里,封了四品校尉,被阮太傅旧年一手提拔的将军们拥簇着,指引着,得了个“少将军”的名号,眼见前途无量。——当日赵大将军与阮太傅政见不合,各怀私心,事事相互掣肘,总不能称心如意。阮诗自己非议缠身,强行提拔更加艰难。因此,阮家便选择倾尽全力扶持弟弟阮怡,而略过jiejie不顾。 然而后来有一日,忽然传出长平侯向阮家下聘礼的消息,坊间顿时哗然。两个月之后便是良辰吉日,长平侯——那时已是正三品的执金吾了——在奢华盛大的仪典中,郑重地迎娶了这位早已声名扫地的阮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