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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九章:那便不管規矩了

    

第一五九章:那便不管規矩了



    趙玦溫顏道:“失禮了,因我來遲,耽擱韓趙娘子下工。”

    原婉然忙說不打緊。

    趙玦平日守時,不過偶然遲到一次罷了,更別說人家是大主顧大上司。

    不過屋裡暖意原本所剩無幾,趙玦開門入室,冷風隨之灌入,寒氣大盛,原婉然不由略縮肩頭,將手探入袖裡。

    可惜為了刺繡,她穿著方便活動的窄袖衣衫,袖口狹小,難以籠手取暖,只能略略伸指入袖,取個聊勝於無之意。

    趙玦眼角瞥見原婉然這小動作,忍不住鄙薄。

    他自幼所受教養從來要他謹記身分,復禮自持,縱然泰山崩於前也合該色不變,萬不可失風度,減威儀。

    眼下屋裡不過冷了些,這村姑便縮手縮腳,一團小家子氣。

    雖則這般不以為然,他先前目睹原婉然歡色而生的那股陰寒反倒散去了。

    他回復心平氣和,檢視原婉然這幾日試繡成果,西域美人眼眸及眼周部分已然繡成,鼻子也繡好底色。

    “眼睛有神了,膚色亦鮮活許多。”他品評道,乍見那繡像雙眼便戡破竅要,“因為絲理(刺繡線條排列方向)和上回不同。上回韓趙娘子按常法刺繡,絲理並排,方向單一。”

    原婉然和趙玦打過幾次交道,察覺這人記性好,觀察細膩,見他對一幅繡畫的運針絲理都能記心,便不至於大驚小怪。

    她答道:“是,按照大夏刺繡常法,規矩是刺繡成片物像時,絲理並排或並列,方向盡量一致。如此繡大夏丹青不成問題。但是泰西畫講究光影明暗和肌理走向,若以常法刺繡,顯得板滯。我尋思刺繡乃是以針代筆,那麼您畫人物按光影和肌理下筆,我下針便也有樣學樣,依這兩件要項隨勢用針,變化絲理。”

    趙玦有些意外原婉然應變明快,但也滿意點頭。

    他又道:“上回人臉陰面因為繡線有絲光,反折光澤,不夠顯明,這問題……”他目光移至繡地上人物眼尾,微微一愣。

    繡地上那西域美人左側臉受光,右側臉較暗,眼尾臥蠶之下微凹陷處生出陰影。原婉然對那塊陰影非但不採常法刺繡,按新法順著肌理走針,而且刺繡陰影最表層的皮頭(刺繡單位,指一層刺繡層次),其絲理甚至不講並排並列,居然交叉下針。

    他指向陰影問道:“為何這塊陰面絲理參差?”

    原婉然道:“如您所說,線有絲光,陰面因此不夠顯明。按常法,可捻線處置,減輕絲光,讓繡成的陰影變得厚重,但用在泰西繡畫,效果仍不足。既然靠現有針法行不通,那便反著來,嚐試不曾有過的針法。”

    趙玦徐徐撫摸人物嘴角針腳,果然陰面濃暗理想,“你揚棄刺繡常法規矩,隨勢變化針腳方向,甚至縱橫下針。”

    “嗯,既然規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規矩了。”

    趙玦瞥向原婉然,見她辭色溫婉卻果斷,心中一動。

    他料想原婉然一介村姑,見識少,性情拘謹,這等人最易因循守舊,陷進死胡同便難以跳脫。他擇定她繡製繡畫的同時,盤算過倘若進展停滯不前,絕不多等,立時走馬換將。哪承望這人說得出“既然規矩不合用,那便不管規矩了”這話。

    原婉然見趙玦一瞬不瞬盯著自己,警覺一事,趕緊問道:“趙買辦可是希望沿用舊法,遵循大夏正宗刺繡風格?”

    果真趙玦是這個盤算,出錢的是大爺,她只能照辦,枯腦焦心重新想轍了……

    趙玦將視線挪回繡架繡地上,指向西域美人已繡了晦暗底色的鼻子眼。

    “這兒亦是陰影深重處,韓趙娘子是否也打算縱橫施針?”

    “是,不過還未來得及繡。”

    “那請韓趙娘子以鼻子眼演示一遍針法。”

    原婉然便落座穿線施針,趙玦剪手旁觀。

    彼時小繡間屋外北風微動,遠處有人聲,屋裡則僅有針線穿過繡地的聲音,“蹦,嗤——蹦,嗤——”,反覆不絕。

    一會兒繡好,趙玦道:“這針腳似亂非亂,但仍照光線肌理的規律落針,不過針腳疏密因何決定?”

    原婉然答道:“疏密沒有一定,各依物像斟酌。”

    趙玦在旁,留意原婉然停針收手時,微露手心,掌rou因寒冷偏白,拈針的食指指頭腹上壓出繡針針印。

    原婉然揚起臉,重覆詢問,“趙買辦是否希望沿用刺繡舊法?”

    趙玦道:“不必,你變通得法,此後覺得哪些針法合用,那便用,無須拘泥。”他再度審視繡畫,一來能精益求精便精益求精,二來防原婉然受誇,志得意滿,心生鬆懈,又道:“但是暈色轉色上頭,再自然些更好。”

    上司兼主顧發話,原婉然只有答應的分。

    趙玦問道:“你估計這幅繡畫能如期完成嗎?”

    原婉然照實道:“這泰西仿繡畫要求的針法格外細膩,您又指定要精品,工期很趕。”

    對此她倒是有個主意,但躊躇不前,生怕說了,教趙玦疑心自己這渺小下屬偌大嬌氣,不耐勞作。

    趙玦沉吟,問道:“加派人手可以加快進展嗎?”

    原婉然暗喜,她肚內正是這個主意。

    她怕顯得擔不起事似的,因此克抑喜色,如常答道:“若再找一位繡娘合繡,每時辰輪流換班休息,各人當班時精神充沛,更能全力以赴,多少能加快進展。”

    “其他繡娘可能如你這般,掌握泰西畫理?”

    “能,我摸索針法章程時,其他繡娘也曾一塊兒鐕研。”

    “好,你放手去做,想調誰我便讓繡坊調來。若是人手或物料還不足,不必等到我來再請示,你直接向繡坊開口,我會知會他們一切照辦。”

    原婉然暗地感嘆,這趙買辦信任下屬,傾力支持,不吝開銷,真是好上司、好主顧!

    她面上流露讚嘆感激之情,趙玦心緒不覺好了起來,便多說一句。

    他道:“我也料度工期太短。其實最早並無打算訂製這幅繡畫,直至前時見了一位畫師畫作。”

    原婉然想了想,因問道:“大夏的畫師嗎?”

    趙玦點頭,“一位名喚趙無拘的畫師,他將泰西畫法融入大夏丹青,手法新穎,獨創一格。我因此起了仿效念頭,以大夏刺繡仿繡泰西油畫。”

    “趙買辦欣賞東西並用的畫法?”

    “因人而異。似那趙無拘才氣橫溢,出手便是佳品,換作庸才,畫虎不成反類犬。”趙玦頓了頓,道:“可惜大夏丹青以文人畫為骨幹,重‘神似寫意’,輕泰西畫法的‘形似寫實’。文人又向來守舊,輕易不肯接受創新變革,紛紛攻訐趙無拘離經叛道,跳梁小丑標新立異,褻瀆國粹。”

    原婉然垂首望向繡地,“如此,那趙無拘豈不是前路艱辛?”

    “不然,如今商人興起,巨商大賈心思活絡,財力雄厚,樂於嚐試新奇事物。若得他們支持追捧,也能造就新風氣。我訂製這泰西繡畫,亦是試探大夏刺繡結合泰西油畫是否可行,打算拓展買賣。”趙玦說完,自覺對原婉然贅言太多,便打住話頭,針對繡畫交代個人要求,隨即道擾告辭。

    他離開繡間,走向院子角門,不經意想到適才原婉然探指入袖禦寒,並且由於受凍,手心泛白,指腹留下針痕。

    他吩咐趙忠,“交代繡坊,在小繡間多安幾盆炭盆,額外開銷算我帳上。”

    跟在他後頭的趙忠不假思索答應。

    趙玦走了幾步,又道:“在炭盆前各放盆水,房裡過於乾燥不好。”

    趙忠腳步稍滯。

    他這主子愛惜人才,韓趙娘子倘若活計出色,受到厚待並不足為奇,況且在他主子歷來禮遇下士的手筆裡,區區幾盆炭的開支連九牛一毛也算不上。然而根據他記憶所及,主子對誰都不曾細緻到照應對方屋裡燥潤。

    這時繡間那兒傳來原婉然輕柔喚聲。

    “相公。”

    趙玦止步回首,隔著院心的金銀花架枝葉縫隙,他其實看不清繡間前頭光景,但不猜便知是趙野來接妻子。

    原婉然料想趙玦該走了,四下無人,便挽住丈夫手臂依偎。

    “相公,日後你晚些來接我,別乾等了。”

    趙野低下頭,輕蹭妻子頭頂,“不打緊,我在門房那兒吃茶閒聊,而且我喜歡等你。”

    “啊?”

    趙野笑道:“每到下工時分,我望向繡坊裡頭,萬分篤定好事即將發生——我的小河豚就要出來了,我就要見到你了。”

    趙玦那邊廂聽不到夫婦倆親愛呢喃,也無意聆聽,早早掉頭離去。

    只是心頭似冉冉浮起一股薄霾,走了一程路,那股煩膩仍舊殘存不去。

    他木著臉喚道:“趙忠。”

    “是,主子。”

    “炭盆前不必放水。”

    “啊?”

    “人若不知照應自己,那是蠢材,活該受罪。”

    _φ(-ω-`_)      _φ(-ω-`_)      作者留言分隔線      _φ(-ω-`_)      _φ(-ω-`_)

    Ⅰ上章對繡娘們的工作安排不夠突出婉婉的才能,連帶會減輕其後張力,還有西域美人圖,我覺得改變圖畫佈局更符合後來描述的刺繡效果,因此做了更動。不過對劇情沒影響,所以不回頭看舊章也不要緊,反正大意就是婉婉挑大樑繡製繡畫,而西域美人圖畫的還是那位西域美人

    Ⅱ這段情節中,刺繡技巧方面,我參考清末民初的刺繡名家沈壽女士的《雪宦繡譜》和相關資料。文中仿西洋繪畫、在刺繡加入光影要素、按照肌理施針,以及參差用針,都是沈壽女士的創舉。我借用前人智慧,給活在幾百年前的婉婉開了金手指,但對於刺繡所知畢竟非常粗淺,若有錯誤疏漏處,就請當成那年代刺繡技藝有所侷限,尚未發展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