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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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卿?” 走到居室最末一间,莲昭停了下来,房门虚掩,显然人已经进去了,她却有些犹豫。 莲洲在北玄天境十分特殊,居住在此的这位,却其实与此地格格不入,她便是莲仪卿的生母——轩氏。 房门虚掩,轻易便被打开,居室里灵幡般的画卷从上方垂下,形成错落的帘帏,将屋内的一切都遮掩得有些阴暗,平白教人心头压了一层,莲昭从空隙穿了进去,一径转进内室。 一道冰冷的目光正与她相迎,话语不怒自威,也带着冷气,“昭夫人就这么不放心我?” 内室里窗牖增多,视野却并没有敞亮多少,入目的倒不再是画帘,而是满地堆叠的长卷。 画卷中间,斜坐着一位暗色服饰的中年女子,面容比莲昭妖丽一些,也更清冷,开口问话时嘴角含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愉悦。 此时若她们站在一起,却会发现这二人的眉眼,实则是有几分相似的。 莲仪卿背对莲昭坐在轩氏身前,转头看了看她,并未说什么。 长卷叠浪般向两壁舒开,胡扎堆叠,像这间居室的主人一般散漫不拘,画里奇山异景、草木丛林、珍禽异兽,无不描绘精细,加之笔墨浓重,岭高水长,气势颇为壮观,吸引了小人儿的全部注意。 “母亲,上回给我看的那幅画呢?” 轩氏噙着淡而疏冷的笑容,并不回答,却是直直看着女孩儿身后的女子。 莲仪卿眨巴着眼睛,颇有些无奈,这一前一后,一个是自己的女师,一个是自己的母亲,虽谈不上一见面就剑拔弩张,却也相处并不融洽。而莲昭的另一个身份,似乎也注定了她这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莲昭,是仪卿生身父亲连水君的侧夫人。 按理,自己来看母亲本该天经地义,奈何轩氏的脾气颇有些古怪,我行我素,冷僻至极,连仪卿的父亲也与之十分疏远,向来只与昭夫人亲近,寻常时候,真可谓形同陌路一般。 大抵因为他们一家最早的化生之地连水瀑靠近下界,轩氏的画卷里,便总透着一股暗沉森颓气息,她又极其在意画中的真实之感,笔墨便可生境,人亦可入画,画境之中,连草木扎下土壤的腥润气息都能闻见,更有魑魅阴鬼潜伏出没,有些甚至可以运劲伤人,虽说伤害不会太大,但稍不留意,迷失其间,被画中诡魅所摄,也是个麻烦事。 仪卿从小跟着她学习符绘,曾被困入其间多次,轩氏却从不认为自己的图画有何不妥,作为教授师的莲昭却不能不担心,因此时常严词劝告,偏偏小姑娘玩心大,往往也只左进右出。 此时仪卿乖巧地坐在画卷前,抚摸着丹青纹理,与轩氏隔画对视,眼波微转,便看向身后,熟练地撒起了娇:“昭夫人,母亲不会伤害我的,您别太担心。你们……你们又不让我出去,若是连看两眼这些都不行,我可也太憋屈了。” 莲昭在她身后屈膝坐下,看着她不平撅起的小嘴,面上仍是一片忧虑,“看看自然没什么,但你也知道……” 她眼角扫过轩氏,斟酌道:“这些图画本身暗藏玄机,不易掌控,你若答应我绝不再提入画之事,我且守着你观赏,便可由你,可好?” 莲仪卿想了想,不想答应,似乎又不容她不答应,想想上次被困之后除了来问候了两声,门槛都不让进,此时只得连声应下,敷衍了事,一边朝轩氏使眼色,在她殷切的期盼中,轩氏终于抽出了那幅她心心念念的宝贝。 画卷展开,却是两岸葱郁夹着赤色水流的一幅图景,因中间的水湾着色深邃,暗红如涌,注目时,总有一种被吸入的感觉。 只一眼,便教莲昭的眉峰蹙起更深。 莲仪卿抚摸着卷轴,细细端详,心潮也在渐渐澎湃,好一会儿,忽深吸一口气道:“不知为何……看了那么多山啊河的,只有这幅画让我觉得,好像我就是从此间来的一般……” 莲昭目光一凛,显然震动了一下。 小姑娘扬起了头,“母亲,这是哪儿啊?” “潋儿,想去吗?”轩氏笑意渐深,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仪卿点了点头。轩氏唤她总与旁人不同,她们显然都习惯了。 轩氏只是冷冷一笑,仍不答话,“若非闲杂搅扰,早该去了。” “还请夫人慎言。”莲昭语气微怒,面色也有些许发白。 轩氏容色淡然,毫不示弱,“无心之言罢了,昭夫人听进去了?又要说给谁听呢?” 莲昭怒气一沉,并不与她分辩。 “幻境再逼真,不都为所绘之人掌控,昭夫人也不必如此小心,这可是我自己的姑娘,分寸二字,我还是有些的。” 唔……仪卿心有所动,看了莲昭一眼,那目光里的决然又将她的问询挡了回去,莲昭明白她的小心思,轻道:“看此景象,已是阴冥地界,仪卿,不可。” 女孩儿蔫蔫xiele气,xiele气,却又不服,气呼呼起身,在外围悬挂的画林中走来走去,十分不满。 轩氏挑了挑眉,不忘扇风点火:“人自来就有主意,偏要弄成个空壳。还不是不近人情,白费心机……” 莲昭静坐不动,将仪卿翻乱的画轴逐一摆齐,她本不是好强之人,无意与其相争,内室便又陷入了沉寂。 那画林中穿梭的眼睛,却在躁动之中闪烁出一丝异样的光芒。 ——母亲…… 轩氏懒懒抬眸,正迎上缝隙间狡黠的目光,随即敛目,勾起一丝不被察觉的笑意,也用心语回应道:何事? ——画…… 轩氏扫了一眼莲昭,不动声色地笑了。 …… ——母亲…… ——嗯? ——别一直盯着我呀…… ——呵…… 她顿了顿。 ——我很高兴。 仪卿看了她一瞬,似乎有些不解。 ——也不那么高兴…… 话意瞬间转冷。 ——看来,你的修为倒是又提升了不少…… 轩氏抿唇,笑意成冰。 莲仪卿盈盈莞尔,并未在意她的异样。 “既如此,潋儿,来都来了,不如帮我都收起来吧,明天我想描一幅新的。” 莲仪卿小声应了一句,“面无表情”捡起各色卷轴,逐一收拢,归入藏架,再没了言语。 莲昭心知惹得她们母女不快,倒也并不插手。两人出来时,经过旁边一处居室,却是仪卿生父连水君与昭夫人的住所,仪卿想起自己许久没有问候他了,不由停下了步伐。 “昭夫人,父亲怎样了?” 在这莲洲,总共五人一狐——石伯讲禅、莲昭授道解惑、轩氏符绘、狐狸杂耍,几乎都围着小姑娘一个转,只有她父亲连澈,彻彻底底是个闲人,整日里只是闭门不出。 她也只听昭夫人说过,父亲连水君似乎身体并不太好,从前她还会时常来问候两句,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父亲并不太乐意见到自己,时日间隔越来越长,如今,她竟然已经记不清,上次见他是在哪一年的哪一日了。 好像非得特意提起,才恍然惊觉有这么个人存在似的。 一个轻柔的力量落在肩头,打断了她的思绪。 “没事,他喜欢清静,去玩吧,我也不跟着你了。” 莲仪卿朝她笑了笑,很快放下了那点突然挂心的“慰问”,转头便去捉弄起了狐狸。 莲昭默默看她走远,笑容敛去,浮起一层淡淡的伤感,意味不明地凝视了一人一狐一阵,垂下眼眸,推开门扇,融入了另一片阴暗。 夜里,万籁俱寂,人影归巢,还给碧水青天一片纯和祥宁。 洲元仍旧浮立空中,莹莹和光,与明月遥相辉映,仿佛天竖宏镜,凌波照出的第二个月亮。 今晚莲仪卿早早便回到了卧房,此时正一动不动看着身前铺展开的画卷,目光如定,仿佛有什么东西,肆无忌惮、汹汹涌进画里。 昭夫人的话她一向是听的,但这次的情况却似乎有些不同,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为何这样一幅图卷,会让自己如此牵挂。 会不会……又是过往曾发生的什么呢? 她向来知道,自己是个有“过去”的人,况且大家也并没太瞒着她。 据说,从前的她修为了得,天人五重境地,已修炼至第四重元君境界,还与第二次正邪大战中封印冥水的昆仑虚定水真君情投意合,定下婚约,可惜大抵由于他俩树敌太多,定婚不久,在她领下莲洲洲司之位后的一天,北玄竟突遭邪魔袭扰,虽然最终邪未胜正,她却因战负了重伤,身魂难全,只得回到母体重塑仙身,才有了今日这般情形。 是以她以百岁之龄达到地仙之境,其实倒也有可追根溯源的缘由,她虽受了两句夸赞,大家也都并不太意外。 只是,对于仪卿而言,那些过往总未免太模糊了些。 她当年死得惨而蹊跷,时至今日,却始终没人能告诉她,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似乎也并不愿意她追溯太深,有时东拼西凑,事情又显得极其古怪,教她忍不住生出些许怀疑——石伯他们,究竟是不了解、不能说,还是……故意在跟自己兜圈子? 偏偏转世之后,她又失去了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