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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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两周后。 晚上十点,保护伞大楼已经暗了,只剩下零星几个办公室透出光亮。 而在公开的消防图纸所看不到的地下,藏匿着一个巨大的活体实验中心,又或者,将其成为人体实验中心会更为恰当。 韩非在培养箱中睁开了眼睛,透过玻璃内壁隐约的倒影,他得以看清了这具身体如今的模样:腿部和腰侧出现了大块的皮rou脱落,腐化的脓包下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他的皮肤表面在一周前出现了大量紫褐色的斑块,就像是刑侦片里的尸斑,最开始韩非还能够这般自嘲,可很快,他开始长时间地失去意识。 等再次醒来,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说实话,韩非难以想象他此刻居然还能活着,但更令他意外的是,此刻他所感知的痛苦居然也十分有限。 他大约能猜到,从很早以前开始,他的痛觉神经就出了问题。韩非试图动了动手指,却没能成功,这副长时间泡在营养液里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他自己,此刻他唯一能做的,仅有转动眼球。 好在卫庄没看到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韩非看着培养箱内的倒影自我宽慰,想起卫庄,他一颗心又变得柔软。 虽然实验室里没有显示日期的电子屏,但韩非从每天研究员的往来中也大约摸出了一点规律,知道距离他配合保护伞员工用尸体伪造他“死亡”的那天,已过去了至少一周。 卫庄现在应该已经拿到了那笔保险赔偿金,这么一来,至少可以按时还上之前的债务,也能够尽早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卫庄一开始就不欣赏的保护伞公司。 这么想来,在最后的最后……他至少做了件好事。 韩非的意识忽而变得模糊,他的视野再次暗淡下去,直至化作了漆黑的一片。 十五天后,已经完全不成人形的韩非在培养箱内迎来了生命的尽头,而他所不知道的是,仅仅三天后,因为一场高层的内部斗争,由保护伞公司研发的T病毒在下水管道泄漏,而这,就是一场全球浩劫的开端。 生化危机全面爆发后的第三年春天,安全区里飘起了小雨。 这是亚洲最大的安全区,人们在营地的四周筑起了水泥高墙以抵挡丧尸的进攻,卫庄计划在这里短暂停留几天。 最初几波大型丧尸潮过去,当年鬼谷计划的发起人又找到了卫庄,邀请他重新加入鬼谷,卫庄这才知道原来这个计划一时没有终止,只是这些年里不再和高校合作,转而搬到了幕后,而那时保护伞地下数层的活体实验室的资方中,就有着鬼谷子的名字。 卫庄没有拒绝,只是提出要前往一次保护伞的地下实验室调查,鬼谷那头应允地爽快,主动提供了武器和技术上的支持。 所有从前违法犯忌的事,在丧尸危机中忽而也都不成了问题,卫庄很快得知,鬼谷子这些年来的生意中,很大一笔来自军火交易。 但这些对如今的卫庄而言,也都显得不再重要,他在短时间内冷静下来,重新习惯了握枪的感受,这还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觉得当年在鬼谷时的封闭式射击与体术训练确实有用。 作为T病毒泄露的始发地,保护伞大楼内一片狼藉,楼内的电力供给早已停了,卫庄顺着安全楼梯一路向下,四周雪白的墙壁上充斥着血染的手印。 可以想象,有无数人曾在此挣扎,想要逃脱,然而迟了。 那是韩非“坠楼”后的一个月,事发时在这栋大楼里的员工,几乎没有人能逃出生天,卫庄在从殡仪馆出来的一周后递交了辞呈,算是幸免于难。 卫庄打着探照灯走下楼梯, 他并不是第一次造访这些在建筑图纸上不存在的楼层,只是前几次,却始终没有太大收获。 随着时间的推移,卫庄心中也清楚,有些事情,大约已成了定局,但对于韩非的死,他需要一个交代。 给他自己一个交代,也给他离开的爱人一个交代。 就在这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卫庄的回忆。 虽然安全区里有小型发电机发电,但地面的信号基站早在丧尸病毒爆发的前几周,便纷纷因为电力的短缺而停止了工作,这个年头想要远程通话,只能借助卫星电话。 卫庄在几天前与张良有过联络,两人相约在此地见面。 当年他与张良通过韩非相识,本以为爱人逝世后双方不会再有什么联系,却不料全美几波大型丧尸潮之后,张良迅速成为了民间自卫组织的领袖之一,而他作为鬼谷的成员负责武器运输,两人间的联络居然比从前还要频繁。 卫庄起身开了门,来的却不是张良,而是他的另一位“老熟人”。 盖聂站在门外,他才淋了雨,打湿的头发沾在额前,见他开门,道:“好久不见了,小庄。” 卫庄的眉梢动了一下:“你也是,师哥。” 安全区里的空间金贵,在外头说话多有不便,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卫庄还是请人进了屋:“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端木姑娘的忌日,”盖聂说,“我来看看她。” 端木蓉原本是个外科医生,丧尸病毒爆发后更是一路救死扶伤,据卫庄所知,她与盖聂的相识莫约就是在这个安全区内,两人确定关系后很快订了婚,只是女人在那之后没多久,就突然失踪。 如今到处丧尸横行,几批人轮番搜寻无果后,大家心里也清楚端木医生凶多吉少,在集体墓地里立了个小小的衣冠冢,好让曾经被她无私救助过的人们有个纪念。 卫庄嗤了一声,端木蓉在世时,卫庄对这个见谁都救的女人一直颇有微词,这会儿却也没再说什么。 “既然这样,”卫庄给盖聂倒了茶,“你该直接去墓地。” 盖聂知道卫庄的脾气,不以为忤,垂眼看着面前的杯子,忽而说:“当年,我记得韩非先生是……” “你少提这个名字。”卫庄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般,猛地出言打断了他。 盖聂眼看着热水从杯中溢出,没有说话。 卫庄知道他刚才的失态,将水壶提起来盖上,盖聂拿纸巾擦了茶几:“抱歉。” 卫庄倒没有叫盖聂为这件事道歉意思,只是猝不及防再听到这个名字,叫他一阵心烦意乱。 韩非坠楼的第五天,正如张良那时说的,保险公司的人上门让他在赔偿金的条目下签了字,后面卫庄再去公司,也不知道是谁起头的传言,说韩非的坠楼并非意外,而是有些人为了杀人骗保。 关于流言的散布者,卫庄心中大概有个猜想,但他没有深究,因为实在没有心情。 没多久,谣言在公司里一度沸沸扬扬,连卫庄的上司都在一次午餐时间找他过问,并含蓄地示意卫庄辞职。卫庄本就无意在保护伞公司久留,顺势递了辞职。 只是每当想起这件事,都叫他一阵吞苍蝇似的恶心。 后来丧尸病毒爆发,他陆续换过几个城市,再没有人知道他曾有个名为韩非的伴侣,这个名字本该随着时间被尘封起来,不料今天盖聂单刀直入,上来就扯开了他这道心头的旧疤。 卫庄在一侧的沙发上坐下:“你想说什么?” “其实端木并不是失踪了。”盖聂缓缓地说。 卫庄看了他一眼,疑心这世上是否真有人像他那么傻:“你想说她没有死?” “不,”盖聂摇头,“是我亲手了结了她。” 19 卫庄将他心底那点情绪收了,猜想端木蓉大约是感染了丧尸病毒,嘴上仍讥道:“原来那女人叫你这么记恨。” “那时候她的身体出现了变异,”盖聂注视着杯中漂浮的茶叶,“整个人变得狂躁,而具有攻击性。” 卫庄喝了口水,事不关己道:“感染丧尸病毒后的常规表现。” 盖聂:“但是她并没有遭受过丧尸的攻击,身体上也没有任何伤口。” “所以,”卫庄挑眉反问,“她难道是凭空感染的?” “不是凭空感染。”盖聂忽而抬起头来,看向卫庄。 卫庄被他这么看着,只觉得一阵莫名的烦躁,从怀里取了条烟点火,放进嘴里深吸了一口:“有话直说。” 盖聂将随身带的文件夹朝卫庄推过去:“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端木之所以会在没被丧尸攻击的情况下感染病毒,是因为我们参与鬼谷计划期间,被定期注射的‘人体强化剂’就是保护伞集团研发的原浆之一。” 卫庄一愣,当年参加鬼谷计划的所有小孩都被注射了所谓的强化剂,中途不断有同龄人因各种原因退出,最后留下来的就只有他和盖聂。 盖聂好像知道卫庄所想般,把话接着说了下去:“原浆中的病原体经过弱化,效果类似于疫苗,但威力还是大了许多,当年鬼谷计划里其余的参与者都没能挺过,大约只有你我体内产生了足够的抗体。” 卫庄的心头突突直跳,愣是挑了最刻薄的一种方式把话说出口:“按你这么说,端木的感染就是因为你——” 去年秋天,端木蓉已经很长时间没法食用人类的食物,四肢上出现了大面积的尸斑,她比盖聂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怎么样的变化。 盖聂至今还记得那一天的情景,他的未婚妻流着眼泪请求他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 “没错。”盖聂丝毫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我有抗原,但端木没有。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一部,错全在我。” 卫庄突然觉得一阵难以言喻的反胃,盖聂把话说到这个程度,他哪里还会不知道真相是怎么回事,也明白了盖聂初时为什么要提起韩非。 如果这一切属实,那么从前他与韩非在一起的日子,两人间的每次接吻,每次欢爱,都无异于让他的爱人接触病原。 也就是说……韩非完全就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才会感染,出现那种狂躁而有攻击性的症状。 卫庄一瞬间有些失神,仿佛时间颠来倒去,又回到了他去到殡仪馆的那天,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工作人员将那具尸体抬上来,放在焚尸炉的平板上,最后按下了按键。 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只能看着。 就像是命运。 他一次又一次地奋力反抗,却原来,他与韩非的相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但那时候……”卫庄看着茶几上的一块纹路,怔怔说,“他发作时的症状和如今的丧尸病毒并不一致。” 普通人感染生化病毒后,会在先长出尸斑,逐渐变得畏光,狂躁,在八到二十四小时内彻底丧尸化,而韩非自第一次发病后,至少维持了一年没有进一步恶化,和如今的感染者还是有很大差别。 盖聂知道卫庄口中的“他”是谁:“保护伞集团研发的丧尸病毒从始祖病毒的变异体而来,具有不同的分支——” 这时,外头一阵敲门声起。 卫庄过去开了门,是张良如约而至。盖聂本无意久留,见有来客,便站起身来:“我先走了。”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朝卫庄说:“保重,小庄。” 张良见过盖聂几回,两人点头示了意,张良转头去看卫庄,却见对方还站在原地,像是的丢了魂一般,看着沙发上那份黑色的文件袋。 “卫庄兄?”张良低声道。 卫庄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看了张良一眼,紧接着转过身去,在橱柜里找了个新的杯子:“是什么风把日理万机的子房吹来了?” 这次见面是张良主动提的,他听出卫庄话音中的勉强,只装不知:“卫庄兄说笑了。” 比起当年在殡仪馆那次相见的拘谨,这些年张良与卫庄的相处已经自在了许多,他从卫庄手里接了茶:“这次我是受人之托。” “是谁能请得动子房?”卫庄问,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行为显得正常。 张良把热茶捧在手里:“是……一位故人。” 卫庄才听盖聂提过往事,再听到他这声“故人”,不由有些恍惚,道:“同我就别卖关子了。” 张良放下了茶,递了一张磁条录像带过去:“实不相瞒,是韩兄托我转交的。” 卫庄嘴角僵了一下,最后扯出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弧度:“……他都走了三年了。”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没讲出来。 张良看着卫庄,忽而问:“这些年,你一直都在追查他的死因?” 卫庄没有否认。那时在殡仪馆的火化室里,他注意到被推进焚尸炉的那具尸体颈部干干净净,全然没有昨夜的吻痕,这才向张良断言韩非还没死。 然而就在刚才,盖聂的一番话让卫庄幡然意识到,其实韩非从前经历的种种痛苦,再到最后的失踪,归根到底,原来都是错在他卫庄。 假如韩非从未遇见他,又或者,两人未曾发展到那一步,只是当个普通朋友,卫庄握着杯子的手陡然收紧了,假如那样,他这辈子最爱的人也不至于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失去了生命。 “……都是我的错。”卫庄前言不搭后语的说。 张良从进门时就察出卫庄今天情绪不佳,明白对方这会儿需要的是大约是独处,便找了个借口,匆匆道了告辞。 铁门关上,发出嘎吱的轻响,屋内终于只剩下了卫庄一人。 夕阳照进屋内,将家具的阴影拉得老长,卫庄沙发上默默坐了不知多久,直到晚霞的色调变了几变,从橘红到瑰色,最后唯余下一点浅灰色的影子,他才站起身,打开了面前的播放器。 显示器闪烁了几下,几秒的雪花屏后,先有了声音: “现在他走了。”是张良在说话。 “是么,”有人笑了一下,“那我们赶快开始吧。” 卫庄听到这个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声音,心头猛颤了一下,下一刻电视屏幕闪烁,现出了韩非那张年轻英俊到有些不真实的脸。 卫庄呆呆地看着电视中的画面,里头的韩非穿了一身纯白的西装,里头系了条浅蓝色的领带,发型精心打理过,少见地梳了背头,整个人显得挺拔又英气。 在卫庄的记忆中,韩非似乎总是最后那一年,两人在浣熊市里生活时的模样,现在他借着这卷录像回溯,惊觉原来长年的疾病消去了韩非太多的精气神。 他完全没想到张良带来的录像带里头,居然是他与韩非结婚时的场景。 那时两人在海边举办婚礼,除了专业的摄影,张良确实也带了他新买的DV机录过一段,卫庄观察周遭的场景,推测出这段影像大约是他去换婚服时拍的。 “好,已经开始了。”张良说。 韩非笑了:“今天是我和卫庄的婚礼,这段录像送给我丈夫。” 不知道是不是张良那头的原因,画面到这里突然抖了一下,韩非好像发现了什么趣事,眼里的笑意更深:“确切说,是给五年后卫庄的礼物。” 他说着,对着镜头风sao地抛了个媚眼:“不知道现在的你过得怎么样?” 卫庄出神地看着电视里韩非的那张脸,鼻尖倏地一酸,险些没落下泪来。 电视里韩非欢快的话语还在继续,他一时间却好像什么也没能听进去,只是任由自己的深陷在回忆的泥沼里,愈沉愈深。 录像其实很短,总共也不过三分多钟,这一晚,卫庄点着烟把这段录像循环播放了不知多少次,等他再次回过神来,烟灰缸里的烟头竟已满到塞不下了。 卫庄开了灯,回头却仍没舍得关上那开了一整晚的电视,他从皮夹里取了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那是他与韩非刚确定关系时,他给爱人拍的相片。 相片里的韩非抱着一束盛放的黄玫瑰,笑得灿烂,卫庄看着照片里因时光而有些褪色的爱人,深吸了一口气。 那时韩非收到他的玫瑰,心情大好,提议两人照个合影留念,卫庄觉得在公司里有些尴尬,便只在夕阳下给人照了一张单人照。 却不料,这居然成了最后的纪念。 卫庄无限珍惜,如今又只觉伤感,眼眶一热,心想:要是当初照的是合影就好了。 他突然还想再点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