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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朝暮

    云淡天高,日光柔暖,远有山雾缥缈,近有绿草萋萋,飞鸟在空中自由地翱翔,虫儿在枝叶间欢快地鸣叫。鸟虫的天性是无拘无束,人乃万物之灵首,天性大抵应该也是如此,却因为自诩聪明,从而自寻烦恼,总爱自设牢笼。

    万物亘古,天长地久,生灵有那朝生暮死之类,日月亦遵循朝升暮合之轨,唯有人是不一样的。有人明明深情却也会朝秦暮楚,有人看似冷漠却又想要朝朝暮暮。

    只是有因必有果,到底是谁多情,又是谁无情,着实无法妄下定论。

    用过早膳,兰珊在国师谭的指导下稍作调息,其实神智被他带入虚境之中,特别交代了一些事项。接着,等少女心神宁静后,他才带她出门前往禁地之峰,但一路上,少女依旧有些心事重重。

    不管如何,今日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近来少有,适合临窗小坐,也适合踏青出行,还适合……做一场能逆转他人不幸未来的法事。

    还是禁地之峰半山腰的那座祭台,还是那个巨大的八卦阵,以及还是那些相似但更精妙繁复的道场布置,青宇、百川、凌若谷也都还在。只是这一次,不仅多了北华真人与风里峭两个参与者,还有个更大的变化就是,整个过程之中,主导一切之人从青宇变成了国师谭。

    与当初青宇他们先催发阵法、再进入其中不同,国师谭直接在整个仪式开始前,就带着兰珊站在了八卦阵的正中,也就是阵眼上。

    这要求对阵法乃至整个流程拥有更加强大的掌控力,还有峰峦内核的力量对其更高度的承认与接纳——这是守峰人与峰峦之间也无法缔结的渊源,是来自龙族之裔才有的血脉羁绊。

    青宇、百川与凌若谷分立东、南、西三个方向,落脚于八卦边缘,北华和风里峭则补足北方的空位。

    国师谭双臂环住站在他身前背对着他的少女,闭目唱喏着古老难解的咒语,低沉的嗓音化于风中,似有刺穿天际的雄浑力量。

    一炷香后,他停了下来,忽然仰天长啸!

    乌发飘飞,衣袂鼓荡,他冷峻的面容上充满肃杀庄重,被他紧紧抱在怀中的少女面上被这啸声震得一颤,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但随即平静下来,放松自己,完全听从男人的指挥。

    雄浑悠长的龙吟之声穿破天际,震得周遭木林中落叶簌簌惊鸟扑扑,原本从四面吹向八方的自然微风忽地凝聚向了单一的方向,开始绕着八卦阵环形而飘,逐渐形成一个中空的圆柱风场。

    分布在祭台之上与八卦阵法周围的布幡纷纷扬起,飒飒甩动,在风中猎猎作响。事先画在其上的复杂符文,随着幡面的抖动而闪烁如黑色闪电,天空中的云层也跟着向这里聚拢、变厚,却又始终飘不进八卦阵上方那个圆柱风场所在的区域。

    风力形成的气旋竖壁上隐隐有金光闪现,这令兰珊想到了蜃的幻境里,敖潭飞升时,那个总是将她也圈隔在内侧,最终她选择一遍遍死在其中的金色光晕。

    一瞬间,那些关于青宇三人死去的虚假却又逼真的记忆,以及那些令她悲恸难当的锥心之痛,又一次齐齐袭上她的心头!

    少女的面色立刻无比苍白,仓皇地看向站在三个方向的青宇师徒,但下一瞬,她又意识到自己不该看向他们,于是低头回避了三人同时投来的视线,只是抓紧国师谭的手,在得到他冷静镇定的垂眸后,她近乎要陷入悲痛恐慌的心绪才重新平定下来一点。

    她来这里,就是要破解蜃所预示的死局。

    她要相信敖潭,也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这个仪式一定能成功。只要她配合敖潭,将三滴真心血顺利物归原主,青宇他们的命运一定能够逆转。

    抱着这样的信念,少女慌乱之色渐消,眼神逐渐坚毅。

    其实在看到兰珊面露惊慌惧色时,北华心中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这个年轻的姑娘不管是当初被青宇带回来时,他匆匆见过的那一两面,还是后来国师谭出现,表明了是她未婚夫的身份并亲力亲为地照顾她的这些时日,都显出了她本人平凡娇弱的一面。

    他本就担心在今日的仪式上,作为所有参与者中最薄弱的一环,兰珊会出什么岔子。为此,他甚至还提前召了青宇会面,私下询问是否要跟国师谭再商议个备用的方案,应对兰珊可能出的意外,以策万全。

    但青宇却只是道:“我相信她。”

    说句实话,当时的北华是真心觉得自己的师弟,也是自家的前执剑长老,是不是被这个小女子给骗傻了?这姑娘虽然身有寒冰果,却从始至终都不曾显露出任何天赋与强处,只怕是独活于世的本事都没有,更遑论现在,她竟然还与禁地之峰,与天运兴衰都扯上了关系。如此贫弱的身躯,如此平凡的心性,禁地之峰的稳定兹事体大,她又如何能叫人相信?!

    更何况,就算之前她跟青宇……还有他的两个弟子,都山盟海誓过,那又如何?她现在根本不记得他们了!

    即便有国师谭说服了她来参与这非她不可的仪式,但若是她中途怯场放弃,或者支撑不下去,他们又能如何?!

    北华身为一门之掌,对于青宇这种明知风险所在,却依旧视而不见的行为,根本无法理解,甚至十分不满。

    可真心血现存兰珊体内,青宇师徒又对她情深不悔,主导仪式的唯一人选还是兰珊的未婚夫,他能做的,也只有到场护法,以及……随机应变了。

    还好,这姑娘虽弱,用情上也不专一,倒又不是彻彻底底的不可靠。北华看出兰珊的前后神色变化,多少放心了一点,但护法时依旧毫不松懈。

    当国师谭带着兰珊在阵中开始踏步移位的瞬间,脚下的卦符就开始震颤,四周的布幡也随之开始移形换影,与风力强劲的道场中央形成某种力量的微妙制约和平衡。

    而龙吟长啸在空中盘旋片刻后,本是无形之声,却借助风力凭空闪现出一股可以被rou眼看见的力量,黑中带金,如狭长的乌云中夹着闪电,盘踞在卦阵之中,很快便在阵眼和四方阵位上的几人之间来回穿梭。

    国师谭宽大的玄衣长袍被横风灌满,金色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好似一条条极细的游龙。接近他的如刃之风,都迅速臣服于他,为他所用,随着他带兰珊一起移动的身形,这些风像是在推着他们前进,助力他们从一个卦盘点位移向另一个。

    与当初青宇他们罡步所踏后天八卦不同,国师谭是按照阴阳混元的先天八卦而行。他的步法更加精妙诡谲,一起一落间,也更让人觉出震撼。

    在场之人中,完全不知这步法高深奥义的,其实只有兰珊一个。既因为她全无修为,又因为她被男子环抱在怀中带着移动,也根本无暇他顾。

    谈不上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北华原本隐隐担忧,跟青宇他们之间的“情仇”过节会影响国师谭,毕竟对方自从出现,就很明确也很强势地将兰珊“夺”回了身边,只要与青宇他们碰面,态度冷森,毫不客气,但此刻见到对方的一举一动,全是光明磊落的大家风范,他也不由在心底赞了一声。

    等到国师谭带着兰珊启动了所有卦中要位,重新踏回阵眼时,龙吟之力也已经将整座八卦阵完全覆盖,如黑金丝线一般,将所有点位串联起来,。而此力一端引而向天,向着峰峦之顶的方向,另一端则直抵兰珊左心口。

    “天地自然,秽炁分散!”男人左手护住兰珊,右手飞快结下掌印,与此同时,卦阵之中的龙吟和风而震!

    “阵起,血归!”随着这声高亢之喝,抵在兰珊胸口的力量猛地金黑色光芒大盛!旋即,她曾经历过一次的、那种犹如胸膛被徒手撕开的剧痛,瞬间浮现!

    但不同的是,因为是同时归还三滴真心血,这剧烈的疼痛比上次还要强烈三倍!

    “啊——!”她面白如纸,痛得几乎要昏死在国师谭的怀里。

    可她记得,敖潭郑重告诫她,全程必须保持清醒,要秉持着想让真心血物归原位的强烈意愿,一刻也不能停止,更不能中断!

    “嗬……嗬呼……”她急促地喘息着,剧痛令她每次费力呼吸都犹如灌下了一口沸腾的铁水,气息从鼻腔进入肺管,一路滚过去,是那么烫,那么疼……

    但她此刻还有重要的一步没完成。

    失去血色的苍白双唇抖动着,她必须要握紧敖潭的手,得到他的灵力支撑,才能勉强分别叫出那三个她心底无比在意的名字。

    “青、青宇……”

    “在!”

    “百川……”

    “在!”

    “凌……呃!凌,若谷……”

    “在!”

    青宇师徒看到她承受的痛苦简直心如刀绞,根本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刻一一高声作答。

    三滴鲜红灿烂的真心血从兰珊的心口处飞旋而出,分别直直飞向三人的胸膛。

    太痛了,虽然她根本没想要哭,但泪水根本不受控制。而在泪眼朦胧的余光之中,她看到了那三滴血破空飞去,各归其主。

    成功了!

    太好了!

    明明痛得止不住眼泪也咬破了嘴唇,整个人更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样瘫靠在国师谭怀中,她的唇角却颤抖着微微扬起,仿佛是拼尽全力地绽开了一抹极淡的微笑。

    青宇三人也正各自经历着真心血重归心内的巨大痛楚,站在原地坚持法阵的完整已是勉强。而阵眼中央四周又狂风大作,他们根本看不清少女此刻的笑容。

    但有一个人能看清。

    那就是抱着兰珊,不让她昏过去,也不让她倒下去的国师谭。

    这抹笑容对他而言无比讽刺又无比刺眼,其实催动今日的阵法仪式对他来说很是不易,此刻正是他心神极度不稳的时候,再看到少女透着欣慰的淡淡笑容,一直压抑在他心底的阴暗嫉妒顿时爆发!

    右手继续抬起结印,以收起阵势。

    左手依旧抱住兰珊,以护她周全。

    他看着唇角微扬、呼吸渐弱,快要陷入昏迷的兰珊,不假思索地低下头,吻住了她的唇。

    清新凌冽又富含暖意的气息吹进唇齿间,似乎是对她的不予配合感到不满,一个软韧湿热的东西伸了过来,将她的双唇顶得更分开了些……

    一时的变故令少女受惊地略微睁大眼睛,已然黯淡了几分的眸色也重新亮了些许。

    敖潭在做什么?!疼痛几乎剥夺了兰珊所有的思考力,她根本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感到少女似乎是想要推开他,但又早已痛得一丝力气也无,所以只有手指轻微动了动。国师谭冷冷地与她虚弱又疑惑,震惊又不愿的目光对视着,既不解释,也不退开。

    他心中唯一想的便是,只要这样,她拼死为那三个男人展露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