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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笑得弯了腰。待他笑得渐渐止了,他直身来徐徐抬手端了酒一口干掉,终于又转眼来认真看着我,好似在端详我反应似的,淡淡沉静道:“稹清,那姑娘是苏阁老家的嫡孙女儿,我两家正在议亲,故而她才识得我。”沈府只有一个娃娃,便是沈山山,这议亲的对象,自然就只能是他。我不免愣了愣,顿顿笑起来一拍他肩道:“嘿,你个好小子,动作倒挺快!怎么不早点儿告诉爷?”沈山山目含着酒色笑道:“不是你让我赶紧成家么?早点儿告诉你又怎样,难道爷你还后悔了?”说着他竟摇摇晃晃要站起来往水池边儿走:“那小的这就去回了她,这亲不议也罢——”“滚回来!也不瞧瞧你现下什么德性,没得唐突佳人了。”我笑着拉他再度坐下,勾他脖子给他倒了杯新的酒,端起来往他嘴边儿送道:“这得多喝两杯,这是喜事儿!”沈山山垂眸停停看着我手里的酒,也就着我手喝了这杯,一下下点了头:“是,是喜事儿……”【贰壹壹】那夜月色混了微雨,在冬夜里飘作雪碎,诗会散后便真正地冷下。我搓着手正要四下找徐顺儿,却听沈山山在身后叫我。我回头,摇着袖摆子冲他笑:“怎么,沈少尹,舍不得爷走啊?”那时沈山山立在他家马车前头,醉颜微红一如脂玉凝梅,眸子中笑意好似拢了雪意,在月下泛着些微明。他深深吸了口气,望着我说:“是啊,稹三爷,我就是舍不得你,你留么?”我不过摆摆手道:“嗐,明儿一早还点卯呢,爷就不留了,你回去也早些歇了罢。你醉得厉害,回去得叫李mama给你熬碗解酒的汤喝了再睡,听见没?”我说完这话,沈山山看着我一时双眸微动,却好似是因醉了,就还怔神等过一刻才终于僵僵点头,双腿也稍稍泄力似地侧身倚在他家马车壁上,高瘦颀长的身子罩着墨兰色的衣裳,好似一截满叶的竹子斜靠在篱上。那气度比我像个公子,若往宗室巷陌中一走,也定要煞遍了千百王孙。我一直看着他被扶上了车,又看着那马车哒哒行着消失在巷角里,那时我收回眼来,目落地上瞅着我自个儿独独的一道影子,还甚为宽慰地想着——真好,真好。至少爷的沈山山是圆满的。然岂知此篇将将翻过年去,却什么都急转直下。第86章山色有无【贰壹贰】酒楼中竹节打下一响,盲伎提着哀腔拖长了声音,又再起了一首竹山词,这回唱的是荆溪阻雪。我的酒始终没动过,小皇叔却是已喝完了整壶顿下。他瞥眼瞅着我,忽而幽叹着问道:“清爷,你和他认识二十年——二十年啊……他家那造反的事儿你被瞒着也就罢了,可旁的呢?除了你,他对谁都是刀扎豆腐石滚地,对谁都是有笑没心——他那眼里怎么看你的,你就从来都不知道?”说着,小皇叔沧然笑起来一声,翻手将指节在我跟前儿的木桌上一敲,一字一顿道:“我不信。”他这一指敲出声脆响,无端引我看向桌子,却见那桌面儿上被他敲过之处竟有一道不甚起眼的划痕。那划痕并不很深,可酒楼总归是经了些年份,故也应留下许久了,就到底是在的,只是来客大多只顾着喝酒忘事儿求个糊涂,便没谁真细看过罢了。我怠然调开了眼,此时只觉拖着身子随小皇叔折腾这许久确然已经足够累,再加之他方才那惊雷似的话打我耳朵里一滚落,是直震得我脑仁儿都疼,真恨不得从开始就没跟着他出宫。眼下打这酒楼二层的方窗望出去,青天白日下,楼外的七八巷陌里穿行着来往的人,街中楼宇高高低低映在我沉病昏糊的眼里,就好似被微风里稀疏黄叶透下的日头晒花了一般轻晃着,晃得我终于痛目闭眼,眼帘下残余光影却又忽如被暴雨打落的白花,顿惊起一地鸥鹭振飞穿云,渐割磨为零散细碎的光星,撒入我眼前一片深沉的黑里。黑如浓墨似的颜色,像极了烟山那夜里沈山山望向我的眼睛。那时他额头稳稳抵在我额心,鼻尖儿亦快要挨着我鼻尖儿,距我是那样地近——近到我甚至能清楚瞧见他眼中映着屋内绢灯的微光,盈盈眨动间好似星河一漾。如此的一刹,我脑中竟似照影出我二人来路的十多年里,忽而就想起了他每一次勾着我脖子时讲出的笑话儿和揉我脑袋时发出的大笑,想起他替我捉过的蛐蛐儿和背着我看榜的路,亦想起他为我寻来的每一本儿杂书和他替我买来的每一次板鸭蜜饯儿。——其实,我从来是个傻子,便从来都不知道沈山山他眼里到底怎样看我。可我只知道,那时他离我太近了,近得过分了。彼时我那样过分近地瞧着他,就像是看见了我那做过了无数次的临刑噩梦,看见他正跪在刑场外头声嘶力竭地向着我哭。而梦里他恸哭哀绝的脸,那刻忽而叠了近在我眼前的他,竟变得十分真实起来,不禁吓得我猛地抽身一退同他分开,后脑便砰声撞上了身后立板儿,瞪眼且惊且疑地看向他——知道么……不知道么?——难道我同沈山山当中这多少年来,最要紧的只是知不知道么?……我撑着桌面儿站起了身来,向小皇叔打了个礼道:“王爷,我今儿还是先回去了……”小皇叔闻言,看向我的笑眼中讥诮已不能更明显,然我只避开他目光,他这讥诮终究是没了地方安置,便也就卸下来吐出口浊气儿道:“罢了……你身子还没利落,实在想回去也就回去罢,只这两日,就别往尚书房去了……”他抬手招了堂生再给他端壶酒,接着同我沉声说:“往珩儿跟前儿触霉头的人,一个就够了。过两天儿等我把他惹急了,他定要叫人把我拉去关起来,到那时候……你再来接我的班儿就是。”我听完跟他告退,正转身要走,却听他又在身后连名带姓叫住我:“稹清,寻柟在御史台……”“王爷,”我步下一顿,回过头去,“如今梁大夫回来,毕竟同他曾师生一场……你放宽心罢。”说罢我别了小皇叔,出酒楼沿着街边儿,也不知是怎么走回了国公府,进府门正想叫方叔来问话,却没想到徐顺儿竟然在,迎出来说刘侍御从台里来了,正等在前厅。“你何时从那边儿宅子过来的?”我问徐顺儿,“我爹在不在?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