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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五)

    

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五)



    七载春秋,倏忽而过。

    当年十五岁的他定然想不到从那个美丽小姑娘手里接过的四十两银子伊始,到赚下两百万不过仅仅数年。

    彼时他沉默攥紧小姑娘送予他的钱袋和玉佩,看她脚步轻灵走回马车,裙裾披帛拂过茵茵碧草,被露水浸湿,亦沾染污泥。

    马车嘚嘚远去,而他在三月春日里长久孑立。

    靖丰原为前陈国都,晚陈末年禁中追捧极致美貌以致奢靡之风日盛,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由是太医院特研养颜生肌良方以供贵人所需,祛疤除皱常有奇效。国破后亦有祖上供职太医院的行医家族败落,后人无以为生便借着家传的方子开了医馆,专治肌肤损伤兼做女子水粉润肌香膏一类的营生。

    从春到秋,大半年的时间里殷瀛洲别的事不做,一门心思去治脸上的旧伤。三年前指甲的抓伤愈合结痂后留疤不深,且年纪尚幼易于恢复,配合医馆独门研制的药膏,疤痕消退渐有起色。

    临近十月的一天雨夜,他在城外容身的废弃土地庙里敷完最后一帖药膏,洗净脸颊,又翻出捡来的铜镜拭去灰尘,对镜细看——

    黯淡烛光中一张容色冷淡的少年脸孔与常人无异,只在左脸靠近鬓边处留有两道淡淡的浅白印迹。郎中原话是有白印无妨,小心避开日光直晒,养过一个秋冬来年就会缓慢自行消失。

    秋雨淅沥,烛光飘摇,镜中少年眉目英俊,却眼神桀骜隐含戾气。

    殷瀛洲对着镜子,点点头,忽地自嘲一笑。

    他可不是要笑麽?

    想想他真是疯了,那四十两银子不先用来穿衣吃饭,倒有一大半进了医馆。

    所求何为,不必明说——

    若是有朝一日得见那个小姑娘,当然要以最风光的面目示人,毕竟他全身上下唯有这张脸还算有傲人之处,不是麽?

    扔下镜子,殷瀛洲一脚踢开挡路的杂物,举着蜡烛走到落满灰尘蛛网的破烂供台后面。此处随意堆放了一些干枯稻草和一床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被子,三两件破旧衣物扔在一边,权且当作床铺。

    他吹熄烛火,和衣躺下。

    夜雨愈急,雨声哗哗,殷瀛洲似睡非睡间被庙门口一阵窸窸窣窣伴随着奇异声音的响动吵醒。

    长眉烦躁地拧在一起,少年恼火起身,摸黑点亮蜡烛,心里暗骂,他妈的又是耗子出洞,最好别真被小爷逮到,不然就统统来个火烤耗子串——

    他恶狠狠想着,转过供台时往门口看去,这一看简直了不得!倒在门口的分明是一个湿淋淋血糊糊、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东西!

    殷瀛洲顿时吓得脚下一个踉跄,左脚拌右脚差点摔倒扔了蜡烛。

    再仔细看看,可不就是个不知死活的人麽!

    晦气,晦气——

    他内心大骂,好死不死的偏偏倒在小爷的地盘!

    见这人一副半死不活血rou模糊的架势,殷瀛洲恶向胆边生,放下蜡烛,几步走近,就想把他拖到庙外不远处的老树林子里,让他自生自灭。

    不料才一伸手,这人似有所感,蓦地睁开双眼,蓬头垢面一脸血污中眸光冷彻寒芒湛湛,犹如重伤猛虎濒死之际却不改睥睨百兽的气势。

    殷瀛洲被他的凌厉眼神所震,收回手,转念一想这人流了这么多血,再没吃没喝放着不管,多半也没几天好活头,他去冒着雨费这功夫做甚,等熬到油尽灯枯两腿一蹬咽了气,他再拖出去也不晚。

    想明白了,他打了个呵欠,拿过蜡烛转身就走,眼下还是睡觉最要紧。

    “小兄弟……”将将迈出一步,便听背后那人出声叫他,嗓音沙哑气若游丝,又重重咳嗽几声,喘着粗气说:“且留步……咳、某有一事相求……”

    见这个衣衫脏乱的少年充耳不闻,自顾自继续走,那人咳嗽一声,扬手勉强抛出一物,接着说道:“……这是、咳咳……一千两银票,你且收下……”

    殷瀛洲翻了个白眼,停下脚步回头,三步之外就是那个用油纸包着的两寸见方的小包裹,于是不无嘲讽开口:“如尊驾所见,我只是个小叫花子,能帮得了你甚麽?”

    “再说,尊驾今日形容只怕深有隐情,我若是帮了你,待你伤愈杀我灭口又或被尊驾仇家报复,区区一千两就赔上我这条命,那我真是冤大发了!——”

    这人听少年一番说词,先是愣了一愣,继而大笑,笑时又牵动伤处,惊天动地咳了好一阵,又吐了几口血才渐渐平复下来,哑声说道:“小兄弟是个聪明人……你且过来看一看某的双腿、咳……便大可放心,某是杀不了你的——”

    “至于你所担心的仇家……”他冷嗤一声,虚弱之极却不失狂傲霸气,“已悉数做了死人。”

    殷瀛洲并没彻底相信他的话,将信将疑走近蹲下一观——原来他的双脚和一半小腿不翼而飞,断口整齐平滑,像是自小腿以下被利器瞬间齐齐斩断,难怪是以诡异扭曲的姿态爬进庙门。

    殷瀛洲吃了一惊,蜡烛也好悬没拿稳,脱口而出:“你的脚!……”

    这人在昏朦烛光里抬头无声一笑,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断断续续咳道:“……小兄弟这下可信了某之所言?某肺腑重伤双腿俱残,沦落至此已是废人……只可恨毕生所学,咳、无人为继——”

    说到此,他眸中忽然精光四射,绝非像将死之人似地牢牢盯住面前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你所处穷困乍见财帛却思虑周全不为所惑,处惊不变谋定后动是为心智坚忍天资聪慧……”

    “好,好,好!——天不亡我,此地与你结识也是缘分!”

    殷瀛洲错愕看着他旁如无人说了一堆话又状若疯癫仰天大笑连说三个好字,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册薄薄的书册,用沾了血的手指翻开示意他凑近些,说道:“小兄弟,你看……”

    即使殷瀛洲识字不多,也隐约猜出——

    这册子赫然是一本刀谱。

    殷瀛洲也轻笑了声,“喂,我说你这人好生奇怪,这就自说自话替我安排上了?真是有够好笑的。”

    少年站起身,意兴缺缺伸了个懒腰,“小爷我逍遥自在,日子过得好不快活,你这快死的残废三言两语就想诓我学什么鬼刀法?做梦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