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食麦
第三章/食麦
这是少女第一次看见与塔截然不同的风景。 浓金色的波浪，在血红的夕阳映照下，鲜艳得简直要让人落下泪来。 细小的麦穗滚落在脚边，她弯下腰，拾起一颗小小的种子，放进唇中。 粗粝的、生硬的味道。 舌头被摩擦得隐隐作痛，以人类的牙齿很难将其咬碎，就跟咀嚼石头差不多，但她还是坚持将其吞进肚子里。 苦涩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 她对于“粮食”的了解仅限于经文典故，虽有贪图佳肴而生嫉恨之心，乃得食糠之苦的教诲，然何为麦仁，何为麦糠，她对此毫无概念。 向导的一生，生于塔而死于塔，轮回又轮回，既不曾见过塔外的风景，也无从产生嫉恨的心。 “——哦哦，真怀念呢。劳动果然会带来美，虽然自己种地可是很辛苦，但看别人劳作就可以尽情地歌颂美德了！” 博士感叹道。 “您也曾在田间工作吗？” 度岁询问道。 “对啊。我可是在塔附近的集体农场出生的，除了必要的读书课程以外，其他时间都得下地干活儿呢！当时奉行的是不劳动者不食嘛，所以连小孩子也得去捡麦穗，松土啥的。” “不是有机器吗？” 度岁说，一边指向不远处的小型机械。 “哈哈哈，应该说资源是有限的吧。能够被允许驾驶那机器的只有少数人，不过拾捡麦穗也不是啥苦差事，能够藏起来一部分的话晚上就不用饿肚子了，所以这工作还算是件美差呢。” “饿肚子？”听见这段话的度岁，忍不住皱起眉来：“这么大一片麦田，竟然不足以让大家吃饱吗？” “这个嘛……集体农场的产品，首先要供给塔吧？剩下的才是我们的食物，短缺是经常的事。话虽如此，也不至于饿死就是了。” 再此需要进行特别说明。 「塔」是为迷宫探索而设立的特别机构。 从建筑上来看是地上七层、地下七层的状态。 最顶层是控制室，从上往下分别是行政办公区、哨兵宿舍区、向导宿舍区、医疗室、基础训练室、娱乐区。 而地下区域中，负一层是技术人员宿舍区、由此往下，分别为特殊训练室、档案室、设备区、以及不对外开放的最后三层「不明区域/Unknown Area」。 而资源则由「塔」以外的集体农场、牧场、制造工厂等进行提供。 「塔」禁止全体人员的自由出入，物资通过特殊管道进行输送。行政及技术人员需在取得许可后离开塔，而哨兵则允许在进行迷宫探索的任务时离开。 除非迷宫探索有向导陪同的必要性，否则向导不被允许离开塔。 换而言之，许多向导终其一生也不曾见过塔外的风景。 但另有一种说法——在大迷宫显现之前，「塔」就已经存在了。 这只是一个没有根据的谣传，但能够确认的是，「塔」外的资源有九成向其集中，而「塔」的资源又有九成用于迷宫探索。 迷宫探索所取得的种种资源，则交由「塔」进行再分配。 向导和哨兵也分为两类。 一类是从「塔」中诞生，因为基因检测有高概率分化为哨兵或向导，从而进行训练的人。 另一类是在集体农场等地诞生，成长后分化为哨兵或向导，被带到「塔」中生活的人。 不过，由于基因选育从很早就开始了，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必然是前者。 当然了，度岁也是自「塔」中出产的婴孩。 缺乏出入的自由的确是个问题，但由于「塔」并非完全与世隔绝，再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后，大部分人还是认为回到「塔」比较好。 封闭的同时也隔绝了纷争。 硬要说的话当然也算是一种幸福。 博士的声音中藏着深深的怀念：“在农场的时候可累了。白天要去学校接受义务教育，放学就得到地里一直劳作到入夜。那时候回家能喝一碗热粥，再配上咸rou酱菜什么的，就算是很完美的一天了。可惜我家里的大人做饭的手艺烂到不行，每次都让我喝到夹生粥，为此吵了不知道多少架。” 这样的生活，度岁想都没有想过。 向导的一天是很枯燥的。 起床、冥想训练、早餐、工作、午餐、工作、工作、工作、睡眠。 食物由「塔」进行统一提供，会对精神力造成影响的荤腥当然是禁止。糖分具有成瘾性，也是适可而止。虽然露场鹈等人会因为照顾她，而将自己觉得美味的食物偷偷塞给她，但因为没有必要，所以她一次也没有吃过。 听到这样的生活，博士都忍不住同情起她来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就跟苦行僧差不多了吧。” 度岁矜持地点了点头：“粗浅的欲望是不应当得到满足的，无节制的享乐也应当禁止。习惯了的话就会觉得这样也不错。” 博士想了想，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俗话说人有三大欲求，食欲、睡眠欲和性欲。这样一看，向导的食欲和睡眠欲都被压制到了极限，能够得到发泄的只有性欲了吧？难不成，塔里面欲求不满的向导非常多啊？” 这话说得真是刺耳，度岁不留痕迹地皱了皱眉：“抚慰哨兵只是工作的一环，而且也不是一定会发生交媾。我不否认会有人以此取乐，但绝大部分向导都是怀着虔诚的心，不求回报地工作着。” “是吗？好吧，如果连性欲都不需要的话，那就真是无欲无求的圣人了。到处都是圣人的世界还真是可怕。” “并不是不需要。”度岁耐心地纠正着博士：“而是没有必要沉浸在其中。对抗这些欲望也是精神力训练的一环，换句话说，这是修行。” “唔，真难理解啊。好吧，修行的话题就到此为止，让我们回归正题吧。” 提议离开的人可是你，现在又准备做什么呢？ 少女沉思了片刻。 “每年的三月和九月，是「塔」对外挑选哨兵和向导的日子。迎新会通常安排在月底，那么算算时间，招募应该也就是这几天了吧。” “你想抢在「塔」之前把哨兵集齐？嗯，虽然这个主意不错，但我想没有人会舍弃「塔」的邀约，转而跟着你走吧？” “我才不会做不自量力的事情。”她低叹一声：“我想说的是，我们完全可以用「塔」的名号，请一位过来。” “嗯——嗯嗯嗯？” “有什么问题吗？” “……还有什么问题吗？”博士的嘴角简直在抽搐：“你这不就、就就就、就是骗、骗、骗人吗？！” “请不要用那种低劣的说法。” 度岁的表情依旧十分冷静。 “这是协商，我们完全可以开出比「塔」更优质的条件。” “比如说？” “迷宫探索、资源共享、专属向导。” “嗯，这样听起来是不错。” 博士沉重地点了点头，随即推了推眼镜：“但容我提醒你一句，脱离「塔」的控制，私自探索迷宫可是违法行为。被发现的话，可是会被收押……” 在度岁冰冷的视线下，博士的声音越来越小：“别、别那样看我啊……我也是没办法了，很小心才进去的，被发现了的话就惨了……” “不用担心，现在「塔」将全部精力用在第十九层的探索上，对于近地面区域的管理非常松散，即使是我，也能轻松地混进去。” “哦哦哦，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不过啊，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指的是博士发现度岁的地方。 大迷宫第十八层与第十九层的狭间，尚未探明的非法地带。 目前「塔」对迷宫的探索仅限于第十八层，第十九层似乎才刚刚找到进入的办法，这样看来，两人算是先于「塔」而踏进了十九层——不，也并非如此。 “事实上我们走的那条路很明显是错误的，那里除了一个空旷的岩洞以外，什么都没有。我是乱走一气的所以不意外啦，但你是塔的向导吧？路线图不是早就拿到手了吗？” 原本对这个问题一直三缄其口的度岁，忽然抬头。 她的眼中像是冒出了火焰，一股冰冷的感觉流过她的脊髓。这种混合着痛苦与激昂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即便如此，她的声音依旧十分平稳，那是经年累月的训练留下的习惯： “是，我是接到了「塔」的命令前往的。”她说：“那是一条很少见的援助命令，救助对象不明、共同任务人不明、地点不明，我所需要做的，就是按照指示的路径前往。” 尽管对这条命令的内容抱有疑虑，但她没有怀疑「塔」的习惯。 因此她只是收拾了必要的物品，在没有安排哨兵陪同的情况下，独自进入了大迷宫。 但到达指定地点后，迎接她的不是任务人而是看不见形体的攻击。 不是她所熟知的，「塔」中任何一位哨兵的攻击方法。但也不是迷宫的危险生物，因为她最后还活着，对方的目的应该只是杀掉她而不是将她吃掉。但在她的四肢被切掉，腹部被划开后，博士靠近的声响传来，凶手做出“就这样放着不管她必死无疑”的判断后，迅速撤离了现场。 “所以说……” “没错，我被「塔」中的某人……不，是「塔」本身，视作障碍物而清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