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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塔 第1章 87年的春天,他的大儿子吴士昌从大陆出来到美国看他。 他叫秋姐带了士昌进来,冷着脸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吴正红,你给我听好:我吴子善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他说完就擺擺手,示意秋姐送客出门。 士昌原本是低着头进来的,一听到他这句话,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怎么也不肯起来。 他冷笑着,坐在书房的那张大大的太师椅里,黄梨木的手杖一下一下的敲着地,从清晨一直敲到了正午,什么也不说。 原谅,多么简单的两个字。可他不肯说,也不想说。 士昌已經是五十多的人了,跪在地上雙膝都在發抖,到了最后,连跪都跪不稳,几乎就要倒下去一样地晃动着虚胖的身体。秋姐為難地看著他,又看看吴士昌,不知道如何是好。 士昌终于跪不住了,他鼓起了勇气,小声地喊了一声:“……爸?……” 他立刻就生起氣來,转过身去背對著士昌,一個字一個字硬邦邦地說道:“不许叫!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拐杖带着一股怒气狠狠地敲在冰冷的地面上,吓得秋姐哆嗦了一下,马上就松开了偷偷搀扶士昌的手。 士昌怔在那裡,想要再说什么,却又聽他說道:“吴正红,你離我遠一點,越遠越好……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求你給我幾天清淨吧﹗” 士昌的双手按在地面上,无力地支撑着发抖的身体,他羞愧地抬起了頭,淚流滿面地说道:“爸……求您原谅我……爸……” 吴子善单手扶着拐杖坐在藤椅里,冷笑着问他:“吴正红,当初你挂在我脖子上的石膏板子上写了什么你忘了?我是连腿都被亲儿子打折的大资本家啊?我只认识吴士昌!那是我的大儿子!他的名字还是我亲自给他取的!” 士昌用力地抠着地面,仿佛要把指甲镶进去一样。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浑浊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怪异的声音,却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吴子善站了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只留下士昌和秋姐两个人在那房里。 士昌定定地还跪在那里,秋姐小心地搀他起来,扶着他缓缓地离开了这幢老房子。 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士昌就这样回去,送他出去時好意勸他道﹕“老爺最近心情不好﹐您過一陣兒在來看他吧﹖您多来几次,老爷就会心软……父子哪有……” 士昌苦笑着摇头:“求您帮我照看着老爷子,我是伺候不了他了,我不孝,不孝啊……” 秋姐怔怔地看着士昌苍老的背影,竟然找不出什么词来安慰他。 秋姐是马来人,大陆六七十年代那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她哪里懂?那个时候夫妻都可以反目,父子成仇更是常事,这些,她当然不懂。 她只知道老爷一向好脾气,却没想到今天会发这么大的火。 再进老爷书房的时候,她有些胆战心惊,不知道老爷是不是还在气,却发现他在书桌前发呆。她试探地问道:老爷,茶凉了? 吴子善摇摇头,秋姐就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来了。 吴子善还在书房里出神。其实,士昌来的时候,吴子善本來不想見他的,可是转念又一想:這麼多年了,何必呢? 只是没想到,当士昌真的跪在他面前請他原諒的時候,他竟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这么多年了,他以为他全都忘了,二十年前的,五十年前的,他以为他全部全部都忘记了…… 可是,一看见士昌,那些陈年旧事就全部涌了出来,统统都堵在他的胸口,象一块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他不怪士昌改名,不怪士昌打断他的腿,不怪士昌送他去苏北,不怪士昌烧了他所有的收藏。 他只是恨士昌烧了永泽的字画,恨士昌逼疯了子庆的妻子,恨那个人吃人的年代,恨士昌的糊涂,恨自己的懦弱。 他站了起来,窗外开着淡黄色的迎春,素素的花朵一簇一簇地拥在一起,静静地吐露着淡淡的香气。 那些迎春还是八三年的时候,他特意托了朋友从大陆带出来的,美国根本没有这样的品种。刚种下去的那几年,那枝子总是枯焦枯焦的,仿佛就要枯死了一样,可总也没死,到了前年才好了些,抽了些新枝子,也不那么枯了。 今年春天的时候,竟然打了花苞开出花来…… 他暗自苦笑:这花倒是好起来了,可自己却是越来越不好了。年轻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人老起来竟然这么快,可这日子过起来怎么又这么慢呢…… 他费力地想着,离那个时候都多久了?离那个时候…… 他合上了眼,人老了,真是老了……都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啊。光阴似水,真的,真的似水一般,一点一滴,一段一段全部缓缓地流走了。 二十年前他在苏北,三十年前他在浙江,更早呢?更早……五十年前,他在上海……上海……他就是在那里认识永泽的、还和永泽在一起住了两年…… 他摇摇头,张开了眼,看着窗外暗淡的黄昏,心里忽然一阵凄凉。还想他做什么呢?子善问自己,这么些年都过去了,他死了、子如死了、子流死了、连占士也死了,活着的就只剩下自己了,还想什么呢? 有什么好想的啊!…… 他想要下楼去走走,刚起了身,秋姐就急急地走了过来,问他道:“老爷?” 他无奈地笑笑,“只是下来走走,没事儿的。”秋姐在一旁站着,小心翼翼地低着眉。 他叹了口气,“秋姐,你给我放一张唱片听听吧。” 秋姐看看他,不知道该放哪一张,架子上满满的都是子清小姐的收藏。秋姐心里想,老爷怎么会喜欢呢? “随便放一张好了。”他给秋姐解了围。 哦!秋姐便随便地拣了一张来放。 歌声缓缓响起,他仔细地听着。 头一回,他认真地听这种歌。甜腻腻的女人声音,柔软的调子,很简单的歌词,无非就是你侬我侬的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