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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恒应/恒刃】余依往生涅槃

    这片地区远离人烟,是一片气候温暖、风景秀美的湖区。在靓丽宜人的森林的掩映下,有一个大湖。碧蓝的湖水清澈见底,而且全年不冻,是一个划船的好地方。时值盛夏,周边的森林郁郁葱葱、清透的的凉风把湖水撩拨出层层细纹。

    湖心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小岛,因为岛屿形状不规则,所以一时间看不出岛的大小。在岛上有一座复古风格的建筑,因为历经风雨导致它的外墙灰得有些发黑。它最大的特色是建筑两侧高悬着的民俗石雕排水口,每当下雨的时候,雨水就会从雕兽的嘴里吐出来。

    它曾经是一所与世隔绝的尼姑庵,一群虔诚的修行者在此日复一日地诵经修行。这种清贫但是高洁的生活持续到某次庙里失火,大火夺走了十几名比丘尼的生命,师太在万般痛苦下带着其余的尼姑离开了这个伤心地。这座不幸的建筑,后来被某个商人买下。这位商人兼施主,就是我的表兄,丹枫。

    这座小庙被我哥哥改成了宅邸,只保留了一个小佛堂,其他地方与一般宅院无异。或许是为了避讳过去火灾的惨痛景象,建筑内部的装饰物大多是蓝色和青色而很少见红色,因此常常被称为“靛馆”,而它真正的名字已经不被人所知。

    丹枫是我某个多年前去世的远房姨母的儿子,据说容貌与我酷似。这一点是有照片作证的,我先前看过他小时候的相片,果然与我十成十的相似。正因如此,我第一次见到他便认了出来。他比我略高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穿了皮鞋的缘故。前几年他的医疗公司破产欠了不少钱,还造成了严重的医疗事故,他成了家族里声名狼藉的存在,但是因为他和我的母亲都是佛教徒,所以我被送到他这里来过暑假。

    “丹恒,你可算来了,我们都很期待你来呢。”丹枫热情但是礼数很优雅地说。他有一种魔力,能让人一下子就喜欢上他。他吩咐仆从帮我提行李:两个小手提箱,里面装着我的夏装和一些离不开的日用品,还有两本佛经。

    “我要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不知道布置的合不合你心意,你要什么东西也不必拘束,直接和我说就好了。”丹枫对我说。

    给我留的房间也是靛青色的一片,散发着淡淡的樟脑丸的味道,我却不讨厌,不如说正是这样的味道让这古朴的房间更有韵味。

    “真是漂亮的房间。”我说,仆人们把我的行李布置妥当后便退下,屋子里只剩我和表兄两人。为表亲近他靠近我几步,从他身上传来阵阵莲花的清香。

    “这里夏天只有斋饭,我怕你不习惯,叫他们这几天先弄了鸡蛋吃。”丹枫说。我听出意思,原来这里是本来连鸡蛋都不吃的,可见我哥确实是一名虔诚的信徒。别人告诉我,他突然这么笃信宗教,还是从几年前他的医疗公司经营不善破产开始的。

    之后丹枫带我四处参观,向我一一介绍这里的各个设施。因为是小庙改建的宅邸,即使已经不是僧侣群居的建筑,处处还是保持着一贯的肃穆之色。我的房间是一处耳房,洗手间在一条走廊的尽头。院落内栽着翠竹,走廊被笼罩在一片竹影中。丹枫带我去看了院内专门礼佛的礼堂,里面供奉的是我不认识的神佛,烟雾缭绕的。只是一般用红色经幡的地方一律都是蓝色的幡子。

    我怯怯地问要不要拜一拜,或许是我谨小慎微的态度很滑稽,丹枫被逗乐了。他是:“这就不必了,以后想拜有的是机会拜呢。”我如蒙大赦。

    宅院依势而建,前低后高,倨傲地俯视着前面的人一片湖水。在宅院的最后,有一处三层的小佛塔。佛塔被锁在一个花园里,透过栅栏还可以隐约看见,佛塔下还有一个棚子似的小屋,屋门口有一口石井。那屋子好像是废弃了的一个法堂。栅栏是铁制的,锁头锈迹斑斑,花园里的杂草长得有半人高,几乎将视线完全遮住。佛塔周围没有围墙,看来这块区域以前是院落的一部分。

    “这里以前是藏经阁,后来因为维护很麻烦就没收拾了。”丹枫介绍道,“这座佛塔已经很久没修了,上次检查还被评估为危楼,你当心点,不要因为好奇跑进去。”

    丹枫是刻意不让我接近佛塔的,我当时没注意,但是不久便察觉了不对劲。在我差不多习惯了每天荤菜只有鸡蛋的时候,一天夜里,我起夜去洗手间,却看见一个鬼祟的人影穿过院中的竹影、往佛塔的方向去了。

    我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但确实有一个黑影跑过去了。这天是假日,三个仆妇都离岛回家去了,戴上只有我和丹枫两个人而已。我心中好像刮起了一阵风,鬼使神差地我也跟着他摸黑跑去了藏经阁的方向。

    那影子没有走正门,不知道从哪个口子进的塔楼,我在外面,远远看见佛塔的某一层、亮起了一束灯光。从那一层映照出两个人影,我认出了其中一个肯定是丹枫,因为那影子和我一模一样。那两个人影似是分外亲密的样子,一来一回地接触着,我惊讶极了。不一会儿灯便熄灭了,我也无法从中看出塔中二人的下落。

    等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他们的举动多像一对情人。我想丹枫或许也不是那么虔诚,毕竟他在半个佛门清净之地破了色戒。从此我对后院的藏经阁留了心,而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丹枫在刻意隐瞒一个人的存在。而那个人,一直在岛上、从来没有离开过。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老仆妇提着一个刻着蓝色莲花花纹的食盒往藏经阁走去。她看见我发现了她,准备躲开,但是她一个老太太,哪里跑得过十九岁的年轻人。我抓住她的手,问:“这是给藏在后院的那一位的吗?”

    老太太看起来紧张极了,她左右瞟了瞟,看四周无人,才把我揪到一边,靠在我耳边低声说:“丹恒先生,这你就不要管了,这是丹枫先生的私事,藏经阁的哪一位……正病着,您见了心里也会难受的。”她说完便甩开了我,风也似地跑开了,留下我愣在原地。

    既然她拦着,我便也收了好奇心,既然是丹枫讳莫如深的事,那还是少问为好。只是在和丹枫一起吃饭礼佛的时候,我不再像最初那样敬佩我的表兄了。不知道他在佛前祈祷的时候,心里有没有想着藏经阁里的那一位。在发现有嬷嬷给那个人送饭之后的两三天,岛上来了新的客人,是丹枫的旧相识,早年丹枫的医疗生意少不了这位客人的照顾。

    名叫景元的男人比丹枫还要高一个头,扎着高高的马尾,眼睛下面有一枚小小的泪痣。他这几天休假,便来看望老友。我和丹枫一起去迎接他,看他弃舟登岸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丹枫的朋友都和他一样优雅。景元穿着一身白衣,在艳阳下闪闪发光。

    “这便是丹恒了吧?你们不愧是兄弟,真是一模一样!”景元对我笑眯眯地说。

    我有些无措地笑了笑,景元又说:“我还是住在客房吗?”

    丹枫说:“对。跟上次一样收拾了你喜欢的铺盖,只是你爱熏的香没了,你只能凑合熏别的了。”

    景元又说:“这几天刚好天气好,我们要不要去划划船?”

    丹枫显出一些为难的样子,说:“可以是可以,但是现在小船只有两条,丹恒又不会划,我怕你尽不了兴。”丹枫的意思是他不想教人划船。

    景元向我眨了眨眼,向我说:“这不刚好吗,我来教你划船怎么样?”

    最近我才知道丹枫在藏经阁藏了人,看他很是别扭,刚好景元来了可以我可以借口减少和丹枫的接触。“也好。”我说。

    景元是上午上岛的,吃过午饭(景元的餐盒里有一颗我已经不能享受的白煮蛋)又歇了一会儿,我们三人便换了衣服去划船了。推船下水的时候,景元和丹枫隔着我聊起他们行业的近况,大概又是哪个院长怎么怎么样了,哪个实验室又怎么样了。我听不明白,但是丹枫的声音渐渐沉下去。最后丹枫一句话也不愿说,独自把船划开了。

    “我哥不开心了?”我问景元。

    “他想起以前的事情了,”景元笑了笑,“没事的,你哥没那么脆弱,他划一会船就好了。”然后他开始教我怎么划桨。等我掌握了划桨的要领、可以笨拙地独自把船向前推进时,我们的小船已经距岸边有一段距离了。丹枫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划到这片水域。

    “我哥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呢?”我从从湖上回望靛馆,在夏日的明媚天气下映出几分幽幽的蓝光,好像屋内的青色都要从房子里溢出了。

    “大概是三年前?也可能是五年前,我不知道你哥哥是什么时候来这里长住的,但是他很早之前就卖下这块地了。”接着,景元就向我介绍这岛的前因后果,包括之前尼姑庵着火的事情。

    我提到了那个鬼鬼祟祟的老太太,景元告诉我那个嬷嬷原本是负责给尼姑庵做饭的带发修行者,师太走后她留了下来,现在还俗了,但还是负责给岛上做饭。

    “她做饭还是有一手的,这里的斋饭特别好。”

    我说我在别处没吃过斋饭,品不出个好坏。我内心只觉得最近天天吃豆腐,我在镜中看到的自己的气色却没变差。这一点真是奇妙。

    景元被我的话逗笑了,心情很好,说:“你哥是会享受,不愧是以前做少爷的,你看这里到处修的,多好啊,换了蓝色经幡也不显得奇怪。”

    “到处都重建了,为什么后面的藏经阁反而没修缮呢?”我问。

    湖面上水光粼粼,远处还有水鸟在水面上起起落落,风吹起来让人心旷神怡。景元小小地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那个藏经阁里有个人,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不是丹枫告诉我的。”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我不应告诉景元这个。

    “你已经知道了呀,”景元莞尔一笑,他若有所思地说,“你哥哥为了藏住这个人,花了不少心思。我估计这里就那个煮饭的阿婆认得藏经阁里的那个人,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我忍不住问。

    “我不知道,”景元无奈地说,“但是我最近好像猜到了是谁了。”

    “谁?”我赶忙竖起耳朵认真听。

    景元开始讲他和丹枫以前的事。他告诉我,丹枫公司经营走下坡路是三年前他们的一款产品出了医疗事故,而事故中有一个技术人员(也是景元的朋友)失踪了。警方推测此人投海自尽了,因为这人是孤儿出身,于是他的下落后来也不了了之。

    “你是说,他藏在这里?”我问。根据景元的说法,这个人的失踪是在尼姑庵起火之前,如果他在此之前就已经躲在了这里,那么他肯定经历了那场大火。

    景元抿嘴笑着,却不答。我朝着他的目光看去,是丹枫往我们这边划过来了。于是话题就此终止,但我的思绪还在想着刚才的话题,医疗事故,失踪的男人,可疑的佛塔,靛馆还有多少秘密?

    晚餐相安无事,只是夜里开始打雷,接着就是暴雨。景元穿着睡衣去找丹枫,说他被雷吓得睡不着,非得拉着丹枫陪他。我远远地听到他们在走廊上打闹的动静,不像是两个三十多岁的人,反而和大学生没什么两样。我听到丹枫叫骂说哪有你这样的,在电力公司做事却这么怕打雷。果然他们是极要好的朋友,我暗笑。

    一道闪电批下来,把屋子里照亮。我突然想到,既然丹枫被景元缠着,他今晚就不会去藏经阁了。那个在藏经阁住着的人,是否也会害怕雷声呢?我爬起来披了件衣服,摸黑去了藏经阁。我打伞穿过阴森鬼魅的竹林,绕着后花园走了一圈,发现栅栏旁的边角上有个豁口,我从这个口子钻了进去,背上给蹭脏了一块。藏经阁是佛塔,佛塔是藏经阁,这幢建筑在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但是我能感觉到,它是符合原本小尼姑庵的规制的很小的一个佛塔。

    藏经阁没锁大门,我很轻易地就进去了,楼梯又窄又陡,我几乎是爬上了二楼。在楼梯里,我就看见一豆灯光,暖黄色的灯光在墙上映照出一个绾着发的身影。那影子在案前写着什么,我猜测他在抄经。

    又登上一级台阶,年久失修的木台阶发出嘎吱一声,我心道不妙,这声音却已经被那人听见。

    “丹枫?”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声音。那人站了起来,很欢欣鼓舞的样子。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去,至少我和丹枫看起来是一模一样的,暂时不会露馅。

    我走进烛光的光明里,迎接我的是一个看起来有些憔悴的男人。这人我已有所耳闻,也曾想象过他的容貌,但是真正面对他时,还是怔住了。他站在一条案后,案上铺着经文,他果然在抄写经文。男人比我高大不少,按照一般的世俗概念来看他是比我更具张牙舞爪的男性气质,只是因为发型而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我被当成了丹枫。他招呼我在一把铺着蓝色莲花纹的坐垫的椅子上坐下,很亲昵地说:“我白天闲的没事,给你做了这个。”

    接着他就从不知道哪里变出一个手串,塞进我手里。手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每个珠子都是深浅不一的青蓝色,和整个靛馆一样,末端还挂着一个坠子,好像是玉做的坠子。我在手里盘了两下,那人很开心的样子,问我:”你喜欢吗?“

    “自然是喜欢的。”

    “这几天岛上来了客人吧?”他问我,“我在你这里,也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要这样说,”我表面回答的云淡风轻,背后却紧张得冷汗差点都下来了。这男人没看出我的异样,从一个靠着墙的柜子里取出那个先前我见过的食盒,还有一个茶壶和两个小杯。他打开食盒二层,露出了里面的几个小菜,当然也都是豆腐、豆芽之类的。我们以茶代酒,闲聊了一会。菜都是白天里送来的,因为放在小冰箱里才没馊掉,这里没有加热的器具,我们就这样吃着冷餐。

    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他看起来壮壮的,不像是天天吃豆腐豆芽一类菜色能养出的体格。即使烛火幽暗,我也能感受到他衣服下是一具曲线起伏的身体。

    这人说他最近在抄大般涅槃经,越写越察觉其精妙之处。我不懂佛法,只好敷衍了几句。看我没有兴趣,他也不说了,反而说一些日常的事。我才知道这个花园杂草后面其实还有一个菜园,平时他也会在里面种些蔬菜供应岛上。

    这个人说话的姿态很随意,但是并不放肆,茶在他嘴里好像酒一样醉人。外头下着密密的雨,我们在藏经阁里对酌,很惬意。他也很愉悦的样子,突然说:“今天这样真不错呀,除了找不到’刃‘我这辈子都没有遗憾了。”

    “刃?”我问。问出口后怕露馅,好在这人没在意,以为是我忘记了这号人物。他告诉我“刃”是他的孪生弟弟,自幼和他走失了,至今下落不明。

    “明明我们是一起在这尼姑庵里出生的,现在却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他举杯饮尽了,“母亲也在大火中丧生了,这世上我就剩这一个亲人了。”我想起来丹枫的亲人近几年也先后去世了,再加上医疗事故,更是众叛亲离,或许这就是他们格外投机的原因。这个人是比丘尼的孩子,恐怕这其中也有一段往事,但是我也不好追问。

    夜深了,小菜和茶都见底了,窗外雨也渐小。我找了个由头没有在藏经阁过夜,到楼下却找不到我先前放在这里的伞。风不小,我猜测是被风吹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时间紧迫,我淋着雨回了耳房。路过丹枫和景元的房间时,我听到里头传来规律的呼吸声,确信我的兄长和他的朋友是睡下了,才安心地回去换了衣服睡觉。

    之后平安无事了几日,我和景元在岛上逗留的时间都进入了倒计时。我们白天也就划船、游泳,要么就是在学习佛经。那天之后我在丹枫面前提了一嘴涅槃经,丹枫以为我对此有兴趣,非常高兴,还专门请了一位法师来给我讲经。于是我每天多了一项功课,那便是在丹枫和景元讨论商业上的事情的时候接送那位法师上岛,并且在两趟摆渡之间听他讲经。那个神秘人送给我的手串被我藏在口袋里,有次我当着法师的面拿出来盘,那法师对这手串也是很欣赏。这手串的精美甚至让他从佛法的海洋中分出部分精力,抬起眉毛来夸赞。

    我原本以为丹枫是不吸烟的,但是随着和景元会谈的深入,他每天吸的烟越来越多了。虽然可靠的嬷嬷总会及时地清扫他的烟灰缸,但是我能闻到,他身上的烟味越来越重了。不仅如此,我在听法师讲经的时候,偶尔也能听到隔壁屋里丹枫和景元的高谈阔论之声。有时丹枫会发出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暴躁的声音,我无法想象一个一贯优雅的人发出这种声音时的神情。

    至于夜里,夜里的景元是很粘人的,总是以各种借口缠着丹枫,这刚好给了我偷偷去藏经阁的机会。我一看他们睡着了,就偷偷地去藏经阁里找那个神秘人。一开始我还很不自在,但是随着和这个人相处变多,我也熟悉起来。从始至终,他都没发现眼前的“丹枫”并非本人。我们几乎夜夜厮混,后来更大起胆子来,我知道有的时候丹枫白天也会来看他,因为我从他身上嗅到了丹枫身上才有的莲香。

    时光飞逝,景元离岛的日子来的很快,转眼间他就要回到世俗的世界里了。我和丹枫在岸上送别,虽然我只在岛上呆了十几天,却觉得好像在岛上生活了半辈子似的。我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我感觉我现在一身洁净,好像打娘胎里就没沾过荤腥了。景元离开前,他背着丹枫送了我一个红绳串着的转运珠。

    “忘记给小恒包红包了,就送你这个吧,别告诉你哥哥。”景元很俏皮地把手指竖在嘴边,向我眨了眨眼。转运珠是一只黄澄澄的小狮子,我猜那是金子或者某种名贵的合金。绳子是红色的,我再次发现整个靛馆没有一丝红色。虽然丹枫对此的解释是为了避讳过去的火灾,但是我觉得比起在颜色上忌讳,不如把那些香火坛子停了。我看不出转运珠的好赖,于是决定拿给那个神秘人看看,他之前是做技术员的,但似乎对这些工艺品也很有研究。

    那个老婆子大概是猜测我已经见过藏经阁里的那位,于是有次她趁着四下无人揪住我、恶狠狠地警告我别再掺和。她揪住我的袖子,我袖子下面的藏着的景元送的转运珠便露了出来。那红色分外扎眼,老尼眼尖,也更生气了,她说:“按照我们靛馆的规矩,是不可以有一丝赤色的!你这红色,倒是让老身想起那场可怕的大火!真可怕啊真可怕。”

    我赶紧把珠子摘了放在口袋里,她才平复了心情,恢复了那副修行者的高深模样。

    但是几天之后,当我面对冲天火光不知所措的时候,才真正理解她话语里的深意。

    我本来是想趁着仆妇们的假日,岛上人少去找藏经阁里的神秘人,哪知道他一见那红绳,便变得疯疯癫癫、精神失常,平时柔若无骨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一下子把我抡在地上,然后十分恐慌地钻到书案下。他害怕极了,一声声地喊着我哥哥的名字。

    “丹枫!丹枫!丹枫!”他几乎在嘶吼着,隐约还带着哭腔。

    我怕他惊动丹枫,我的丑事露馅,便从地下爬起来,想要安抚他。但我真是傻子,我手上还带着那红色的手绳。他看到我,很是惶恐的样子,作势又要把我推开。他动作幅度大,就这样把案子上的烛台打翻了。

    藏经阁里全是书卷经文,不仅是他昼夜抄录的经书,还有不少他平日里爱看的世俗书籍。火烧得很快,几乎是一瞬间,整个房间就可以被视为一片火海了。我又惊又怕,此时也顾不上许多。我看到火舌点着了那人的书柜,他被呛得窒息,好像就是窒息感唤回了他的神志,他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

    “我怎么现在才发现你不是丹枫!”他颤抖着绝望地说,而他提到的人,也就是我的哥哥,被我背叛的男人,这时已经幽灵般地飘到了火场。丹枫手里拿着的,正是我第一次来探访这个人时丢失的伞。我哥哥的眼神十分平静,他把伞扔到我怀里,然后一言不发地不顾火势、

    抱住了那个男人。

    “应星,别怕。”丹枫镇定地说。

    “快、快逃出去!”我捂着口鼻说,但是丹枫却异常冷静。那个叫应星的男人,好像是被他的情绪感染了,在他的怀里也不闹腾了,反而和他互相依偎起来。

    “景元说一切都结束了。”丹枫说。

    “结束了?”

    “结束了,我们的罪孽。”

    “终于结束了。”

    我听着这不知所谓的对话,几乎被呛得要晕过去。我自作聪明地选了一个岛上没有仆妇的日子来,却没想到因此而陷入了无人救火的窘境。

    “小恒,你快回去吧。”丹枫对我说。此时火已经烧到了我们头顶的梁子上,梁子摇摇欲坠。看我呆若木鸡的蠢样子,丹枫变得很不耐烦,他一脚把我踹到楼下,而在他的动作后,那房梁轰然倒塌。

    我这才大梦初醒一般,拼了命地往外逃。我在楼梯里跌了一跤,但却没觉得痛,我头也不回地穿越花园、庭院,一直逃到湖边的码头。夏季的湖水格外清凉,暗夜里黑暗的湖水的冷冽才唤回了我的一丝神智。我从船上提了水桶,想要救火却是杯水车薪。佛堂、正殿,整个后院都淹没在火光中。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模糊中那火焰的形状,就好像是在靛馆里随处可见的莲花。

    可能是兄弟间的心有灵犀,我从丹枫最后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和应星殉情了。那两个人在烈火中紧紧相拥的画面,好像烙印在了在我的眼睛里。

    他们在念着什么:“如来者即是涅槃,涅槃者即是无尽……”

    我喃喃自语:“无尽者即是佛性,佛性者即是决定,决定者即是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夜深如水,火光映照在湖面,有一种残酷的美。

    ……直是诸佛断烦恼处,故名涅槃,涅槃即是常乐我净……夫涅槃者,亦可言定,亦可言果。

    我在湖边枯坐一夜,直到天空泛白,假期结束的仆妇摇着小舟惊恐地在岸边发现了失神的我。在那之后,我的记忆就恍惚了。我好像被很多人拥着,先是去了警察局,又去了医院,过了很久,才去参加了丹枫的葬礼。如果不是腕子上戴着应星送给我的手串,我几乎要怀疑这只是一场浑浑噩噩的大梦。

    在丹枫的葬礼上,我又一次见到了景元。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绑头发的蓝色发带也换成了黑纱。这个高大的男人在冷冷清清的葬礼上显得格外扎眼。我们排着队,依次在丹枫的坟前放下白色的花束。棺材已经下葬,但棺内安葬的是他和应星的骨灰。据说消防员在现场看到的是两具纠缠在一起,已经分辨不出人形的尸骸。

    “节哀顺变。”景元看见了我,很悲哀地说。

    我沉默着,感到很悲伤,也很羞愧。景元又说:“他多半是计划好了,我应该早点发现他一心求死。”我点了点头。

    “那个人,果然还是应星吧。”

    “是的。”

    听了我的话,景元xiele气似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我抬头去看他的脸,他脸上呈现出一种极度疲惫后的释怀。

    “果然,三年了,他躲的也很辛苦啊。”景元吸了吸鼻子。他很悲伤,因为又失去了另一个挚友。我们不痛不痒地寒暄了一会儿,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无言地走开了。我也跟个提线木偶一样往墓园外走。

    在葬礼的外围,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他没有和别人一起献花,只是带着墨镜在边上看着。一开始我没在意他。

    直到我被男人拦住了去路。

    “站住。”他嘶哑地说,好像刚哭泣过。那声音我十分熟悉。

    我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手里还拿着一束没有献出的白花。虽然他戴着墨镜,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那悲伤决绝的神情似乎是曾经哪里看过。

    男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张和应星分毫不差的脸。

    Fin.

    我在写什么。蒽。

    发现丰饶祝福有很多和佛学有关的内容所以写了这样的东西。

    结局参考了《金枝玉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