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夫长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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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展 刘波是贺兰山的军户,生在贺兰山,长在贺兰山,一辈子没出过贺兰山。 闲时农耕,战时cao刃,在野地里蹿得比岩羊还欢。 中原改朝换代,大半年了才有消息传来。 新皇据说得位不正,前朝首辅当众在殿前撞死,一时间追随者众,天下言如沸汤。新皇震怒,杀了一大批旧臣,金殿流血百日,新城人人自危,能止小儿夜啼的惨事传到边疆也只剩茶余笑谈。 直到一群被流放的世家公子到了贺兰山。 马千户招呼了几个亲近些的百夫长,要把这些个公子哥儿瓜分给他们做小厮。 刘波摆着手往后缩:“我这样的粗人哪用得着小厮……” 就见人群最后有一双冰一样的眸子不期然般看过来,两个月的风霜覆在脸上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那双眼睛实在太亮了——就像雪地里的岩羊,偶然遇到人,你如果不动,它就懒洋洋看你,你一旦有个动静,它就跑得比兔子还快——后半句话不知道怎么缩进了肚子里:“……但如果是这样皮娇rou嫩的哥儿,讨一个回去耍也要得。” 旁边的军汉纷纷调笑:“这一个个的比春红院里的婊子还白,那作耍的花样可多。” …… 于是他莫名其妙带着那个比腊月里的霜花还冰的小哥儿回了家。 风里来雨里去地在流放路上走了两个月,那小哥儿一身锦缎的衣服破得条条缕缕,皮肤却仍是娇嫩,粗布衣服一上身就磨出红痕来。 刘波正端着热水进门,忙凑过去,只见雪一样的皮肤上红艳艳的痕迹很是有些触目惊心,刚要上手查看,那小哥儿却一把拢紧衣襟,戒备地看他。 刘波就有些讪讪:“我并没有要唐突你的意思,就是看看你的伤。” 小哥儿眼里的戒备却丝毫不减,刘波只得把水盆放下:“咱们这里缺水,你将就着些。” 临出门前又踟蹰着:“我叫刘波,你叫我二哥就行……你叫啥?” 房间深处小哥儿神色不明:“我叫……你叫我三乙吧。” 刘波一听就乐:“……倒是好顺的排行。” …… 刘波素日里起得早,晨cao回来就见那自称三乙的小哥儿正蹲在他家门口琢磨斧头。 刘波凑过去:“干啥捏?” 三乙一惊,不适地往边上挪了挪:“我帮你劈柴。”抬着眸子看过来:“我可以干活……小厮的活儿。” 刘波看清他的神色就明白了,他早上刚到校场就听说,丁字营左百夫长昨天把人一带回去就锁在床上折腾,据说那公子年岁尚小,虽抵死不从但气力不足,惨叫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被一根铁链锁着脖子跪在柴门边挨罚,这样的天气里连个蔽体的衣服都没得一件,满屁股的血结了冰,更衬得整个人发青,有进气没出气的,马千户路过时看见才把人救下。 想来三乙也是听说了的。 刘波安慰地拍他肩膀,对方本能地一躲,又克制着把肩膀送回来,刘波讪讪地收着劲儿轻拍两下:“别怕嗷,我不会那样对你……你能劈柴不?粗布都能给你磨红了斧头别把你细胳膊细腿的砍折了。” 三乙从嘴角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要多厚的?” 刘波伸出手指比了比:“两三指吧,别太细,不耐烧。” 三乙点头,看看柴堆又看刘波,刘波回过味儿来:“哦哦,你劈你的,我下地去。” 中午回来就看见窗沿底下码了一溜柴,每一块都匀匀称称三指粗细,比着尺子量出来的一般。 目瞪口呆地把三乙叫出来:“这你劈的?” 三乙理所当然地点头。 “你家里干木匠的?” 三乙一愣:“这样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吧……”刘波啧啧称奇地抄起一根甩两下,“就是没必要。” 三乙一听这话脸都白了:“那我……” 刘波见他误会,赶忙解释:“我是说比这么精细的话你太辛苦,差不多就行。” 三乙紧张地盯着他。 “我是说……”刘波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算了,你想怎么劈都行。” 摆摆手往屋里走:“家里米不多,我煮些稀粥咱们……米呢?!” 顺着三乙指的地方看过去,一小堆黑灰散在墙角。 “能理解,能理解……我听说你们公子哥儿在家都是不干活的,你愿意干活就已经很好了……下次别干了。”刘波刚要拿了笤帚来收拾,就看三乙举起的锅底破了个洞,“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后者三言两语地:“……着火了,我救火来着。” “我谢谢你。” 于是俩人大中午的就从地窖掏一根白萝卜上来掰成两半并排蹲在门口啃。 刘波斜眼看过去,只见三乙偏就细嚼慢咽地吃出几分矜贵优雅来。 他也说不出个什么词儿来,只觉得这人跟画出来的也似。 于是撞撞他肩膀:“你家以前干啥的?犯的啥事儿?” 三乙被撞得一歪,平淡的神色不明显地落了落:“家父……先父,因言获罪。” 刘波同情地点点头:“……啥意思?” 三乙正有些怅然似的,连神色都空远又黯淡,闻言哑然:“……就是说错话了。” “说错话就?” “本是一篇无关的诗词,偏有小人进了谗言,断章取义,蒙蔽圣听,正值多事之秋,处处风声鹤唳,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层层施压之下,便……” 刘波默默地又啃了一口萝卜,细细嚼碎咽了,这才开口:“我大概能听出来是个惨事儿……但我真没听懂。你们这些文化人说起话来,之乎者也的,是真不能全怪别人听错想错嗷。” 三乙沉默片刻,突然站起身——刘波被他吓一跳,却见他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深施一礼:“小可着相,多谢二哥教我。” 刘波不自在地跳起来:“什么教不教的……” “我从头到尾也没听懂啊。” …… 刘波原本以为自己领回来的是个娇贵难养活的,没想到三乙倒是出乎意料的生存能力强。 没饭吃的时候还能逮只野兔子回来。 “咋逮的啊?拿啥逮的啊?” “正好碰见它撞石头上了。” “撞烂半拉脑袋?那真是下定了决心要自杀啊……”刘波提溜着兔子瞧,指挥着三乙去烧水,“你家以前干猎户的?” 三乙摇头:“我家以前……不事生产。” 刘波熟练地:“啥意思?说人话。” “我家以前不干这些谋生过日子的活计。” “那你家咋过日子呢?” 三乙眼神里泛出迷茫:“靠……读书?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是说……读书考功名,然后就做官了领俸禄。” “多大的官啊?比马千户大不?” “六部的事儿,倒也不能以大小论,清贵自持的,纵是为官做宰,也不过为所当为。谋多擅权的,纵是蓬门小吏,也能搅弄风云……” “我又听不懂了。” “就比如被左百夫长折磨的那个,其父官拜礼部侍郎,正三品的大员,若论从前,马千户纵是求告也到不得门前。一辈子钻研礼法,向来循规蹈矩,还不是一朝失势,妻离子散,唯一的独子被个……”三乙看一眼刘波,更过分的话就没能说出口,“糟践得猪狗也似!” 刘波叹口气,沉默下来:“老左打了半辈子光棍,讨不起婆娘,那小公子但凡能柔顺些,定得疼宠,偏生他总是不愿……老左哪里还有轻重?” “己亥年的解元,七步能成诗……” “你们那些诗啊画啊的,又不能当饭吃当衣服穿,如今他得仰仗老左吃饭呢。” 三乙好一会儿都没再说话。 刘波就扯着他的袖子:“我发俸禄了,给你换身棉布衣服吧,省得你身上磨坏了不得劲儿。” 三乙顺手在颈间的红痕上挠了挠:“我没事,你别费心了,有那闲钱不如买粮。” “今年年成不好,粮价太贵了吃不起,等过了霜降我去趟盐池,背些盐回来换米。” “……我能陪你去吗?” “你们不能离开流放地吧?被发现要受鞭刑的。” “我不是要跑,我就想帮帮你。” “我知道,”刘波安慰地拍他肩膀,见他已经渐渐习惯了不再躲避,“我知道。” …… 刘波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发现自家院子换了门。 “我扎的酸枣枝子呢?” 三乙放下斧头:“那东西防不住人,也就挡一挡老鼠兔子的。” “我挡人做什么?”刘波哼哧哼哧地搬那扇新木门,三乙从他身后一撑门栓,门就被推开了,“还有机关?!” “那不至于。”三乙开开合合地给他演示,“我加了个弹簧机括,省点儿力气。” “你家原本做机关的?好了好了我知道不是……小哥儿真厉害,懂得真多。” 刘波第二天去了营里才知道他不在的这些日子来过三四波人找三乙的麻烦,双方打了个你来我往,之前那门是被打坏的。 “有人找你麻烦咋不跟我说?” 三乙低着头笑:“你在就好了……你在就没人来。” “你怎么惹到他们了?” 这一次三乙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们觉得我就是个婊子,常惠顾的恩客不在了,其他人都能来嫖一嫖。” 刘波忍不住狠狠一拍桌子:“哪个混球说的混话?!” 三乙低着头不说话,手指在衣襟上绞成一团,“我们……是这样的。他们都是这样,不停地被各种人睡,如今走起路来腿都合不拢……” 刘波实在见不得三乙这样成天诗啊画啊的小公子这样说话,“你……别说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你别怕。” 三乙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神色惨淡地给刘波奉了一杯热水。 刘波第二天就跟那几个来找麻烦的盲流挨个打了一架,鼻青脸肿一瘸一拐地回来还要朝着三乙邀功:“不会有人再来闹你了嗷,你别怕。” …… 说到底还是怕再发生这样的事,第二次去盐池的时候刘波索性还是把人带上。 “你跟在队伍里别多说话,我就说你是我表弟。” 三乙按着刘波的吩咐裹紧头脸:“我知道了,二哥。” 天气比上个月更冷,朔风刮过来能燎掉人一层皮似的,临到盐池,三乙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受了风寒,半夜里咳得撕心裂肺。 刘波愁得不行:“这一路上连个大夫都找不着……我没本事,不然弄个大宅院把你好好养起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你这么娇贵我都怕给你养死了。” 三乙咳得两颊绯红:“……我又不是猫儿雀儿的。” “我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嗷,就是觉得没把你养好。” 三乙笑了没两声就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 刘波把自己身子底下的稻草又搂给他一把,破庙的木门在风里磕碰出怪响:“别说话了,越说越咳,我出去看看能不能给你煮点热水。” 他走得急,没看清身后青年晦暗的眼神。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等他回来的时候,原本应该躺在破庙角落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刘波赶忙推醒其他同伴:“我表弟呢?” 那人正睡得鼻息如雷,胡乱揉着眼睛翻个身:“我哪知道!” …… 三乙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比他出现在刘波生活里还要突然。 刘波解释不清该他看守的流放犯哪里去了,被马千户责令绑在校场扎扎实实挨了三十军棍,在床上趴大半个月才能起身。 旁边左百夫长跟他并排受刑,惨叫声此起彼伏——那个小公子终究是被他凌虐死了,总得有些惩罚给其他人一个交代——只是不知有没有人在意这份交代。 刘波错过了腊月里最后一次背盐的日子,年夜饭勉勉强强地也没能煮出来一碗稠的。 趴在炕沿上一个人吸溜粥,屋里冷清得连耗子都不出来扒门—— 兴许是阖家团圆过年去了。 不由就有些怀念三乙还在的日子,虽然时常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总算有个人动静,不像现在,天高地阔冷风呼啸着就剩他一个人似的,无牵无挂也无着无落,活着又有什么兴味? 那帮闲汉们打牙的时候天南海北地胡谝,说起公子哥们皮肤都嫩得像缎子一样——就是他们来时穿的那种缎子,又凉又滑,像河里的鱼,插进去爽得魂都不知道丢去哪里…… 刘波想着想着,一时是三乙的脸,一时是他被粗布磨红了的皮肤,再一时身子底下热得躺都躺不住,叹口气,还是解开裤子把手伸进去。 …… 年后蛮子野猎,风来风去地sao扰过几轮,左百夫长那天正带人巡逻,不知怎么的就迎面撞上,也没来得及示警,直到第二天有蛮子一人一骑奔袭过来扔了颗人头进城,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cao练一下子紧起来,夜里三班轮岗,刘波带着的十夫长是他隔壁杨婶子的三外甥,将将长起来的小伙子,正跟野狗一样能蹿能闹的年纪,踩着城垛子朝远处看:“二哥,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在闪?” 刘波踮着脚也瞄一眼,没来得及看清就听一声气噎的惨叫,小伙子还保持着张望的姿势,僵硬地摔下来,试图说话却先咳出满嘴的血沫子,半句话都没能留给他家里已经没了两个儿子的寡母。 刘波背靠着城垛,瞬间一脊背的冷汗,脑子发懵地怔愣片刻,连滚带爬冲过去点狼烟。 去年年成不好,蛮子也没粮食,熬到现在只怕草皮都啃没了大半,饿狼一样地奔袭撕咬,誓要把北境防线扯开一条口子。 马千户咂着牙花纳闷:“这群愣货今年哪来的这么些阴招?” 李秀才大冷天的非站在他旁边摇扇子:“有点子兵法的意思。” 贺兰山防线本就薄弱,又被打了个出其不意,不足三天就被破了城,马千户战死在城门口,李秀才被一杆红缨枪钉在营地外。 刘波并十几个残兵被绑了一串,牵到蛮子首领面前,那首领不耐烦地一摆手:“押回去叫二王子安排,分给几个头人做奴隶。” 却听那首领身侧不远一个耳熟的声音cao着一口不甚流利的蛮语:“不知在下能否也讨个奴隶?” 首领好说话得很:“这场仗打得多亏龙安达,这些个奴隶就算都给了你又算什么?” 刘波死死盯着三乙在首领身侧笑得和善:“我不要别的,只要那一个就行。” …… 刘波被五花大绑地扔进一座帐篷,从位置和布置来看,帐篷的主人显然地位不一般。 在这样的天气里碳炉子烧得极旺,刘波没一会儿就热出满头满身的汗。 三乙撩起帘子走进来:“二哥。” 刘波正蹦着往榻上挪,闻言一错脚,险些摔倒在地,被三乙一把扶住:“小心。” “你放开我!”刘波姿势狼狈地在他怀里挣扎,“你是蛮人?” 三乙轻手轻脚地松开他:“我不是啊,我是汉人。” “那你!” 在帐篷里昏暗的火光下,三乙的眼神显得格外幽深:“龙家世代忠良,却被构陷至此,国将不国,忠君无用。” “我听不懂。”刘波艰难地歪倒在榻上:“你能不能把我解开?” 三乙在他身侧坐下:“我不能,二哥。” 二话不说就上手扒他裤子,手有些抖,嘴里的话却冷:“按照你们的规矩,奴隶要怎么用二哥还记得吧?” 刘波急赤白脸地:“我又没用你!” “我跟二哥不一样。”三乙回避着他的眼神,手下却不含糊,“我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纵使三乙在手指上裹了厚厚一层羊油刘波还是被插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眼眶发赤地:“我真拿你当弟弟疼……” 三乙也跟着红了眼睛:“我不配。二哥,我不配。” 到第二天早上刘波嗓子哑得几乎出不了声:“按……我们的规矩,你现在是不是该把我锁帐篷门口了?” 三乙不理会他的挑衅,默不作声帮他擦洗干净:“我得去趟大帐,二哥好好休息。” …… 刘波被三乙捆着,一路看他们打到了潼关,如一把尖刀直指丰饶的三秦腹地。 草长莺飞的天气里,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成片的粮垛,也第一次见这样流血漂橹的惨景。 “百姓又有什么错呢?你们为什么非要屠城?” 三乙正解开他一条胳膊帮他按摩活血,揉捏好一会儿再重新捆起来换作另一条:“蛮子历来有这个习俗,破城之后的烧杀掳掠都是一早就给头人们许好的奖励。再加上他们人不多,守不了城,不把后方杀光,兴许什么时候就被包了饺子。” 刘波哑然,隔了一会儿又低声哀求:“胳膊能不能先不绑了?我都快不会用这两根东西了。” 三乙握着绳子的手顿在半空:“……好。今天二哥自己喝粥吧,我就不喂你了。” 刘波松一口气,如今的三乙总叫人觉得后脊发冷,但好在有时不甚过分的请求他也还愿意网开一面。 刘波端着比自家稠不少的粥吹着气一点一点喝,三乙端坐在他身侧,静静地看他。 刘波不动声色地:“你们接下来怎么打算的呢?” 三乙虽然说得不多,但对他直白的问题向来毫不隐瞒,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被他刺探了军情似的—— “潼关自来雄兵,以蛮子目前的实力多半打不下来,但他们那个大单于刚愎自用,眼瞅着关中粮仓就在眼前,定不肯轻易放弃,接下来……只怕会是一场惨战。” “那你……” “二哥真以为他什么都会听我的啊?我不过是因着在朝中再无立锥之地,穷途末路之下投靠于他,帮他出过些主意,他又哪里会真听我的呢?” 刘波握着碗的手一紧。 谋算好的计策在三乙短短的几句话里就有些实施不下去。 “这一路都是咱们自己的百姓,自己的同胞……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三乙苦笑着低下头:“我尽力了,二哥。”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我原本以为既见弃于同胞,便能毫无愧疚地引狼入室,能对这些惨事坐视不理,但我做不到……我痛惜之情丝毫不亚于二哥,二哥……” 刘波放下碗,顿了顿,还是把自己的手放在他肩上,片刻后,轻轻拍了拍。 三乙的眼泪就不受控制般涌出来。 他把头埋在刘波怀里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擦了擦眼泪:“二哥可以把磨好的陶片给我吗?” 刘波将落未落的眼泪僵在通红的眼眶里。 三乙在他面前伸出手,那只手就像催命的鬼符。 “二哥真的要用它杀我吗?二哥不是要好好地把我养起来吗?” 刘波僵硬地看他,即便到了这种时候,那双眼睛还是澄澈通透得仿佛不带一丝杂念,眼睛的主人做下的恶事分明已经不知道要如何交代—— 刘波深深地叹一口气,掏出随身藏着的陶片:“……你总是……不一样的。” 门口有卫兵轻声请示:“龙公子,大王请您过去。” 刘波任由他再次把自己捆起来:“他们为什么叫你龙公子?” 三乙扯了扯绳子确保不会勒得他太难受,正了正衣襟:“我命中带印,却伤官格,家祖见怜,自幼时起便唤我‘三乙’。我本名叫龙傲天,金銮殿前死谏的龙首辅,正是家祖。” …… 蛮子果然在潼关连吃败仗,几个头人各有损失,就不愿再打下去:“贺兰山麓足够咱们牧羊!” “你就这点儿出息?关中自古便是粮仓,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完的美酒!” “还有杀不完的汉人!族人跟着我们是图一口饱饭,如今有多少兄弟都再也回不去了?这让我怎么跟等在草原上的老阿妈们交代?” “龙安达你说!这仗咱们还有没有办法打?” 龙傲天端坐在椅子上并不起身:“如今潼关受围,汉人必以烽火晓令各处,拥大军在此集结。在下听闻,十部中皆有骁勇金卫,单于只需借此机会以精骑四千抢渡浦阪津,则关中可得。” 众人围在地图边反复推演:“就依龙安达!他日若问鼎中原,定封龙安达个关中王!丹书铁券,与国同寿!” …… 刘波躺麻了一边身子,正在榻上艰难地翻身,蛄蛹出个尴尬的姿势,一个蛮族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就闯进来。 “你就是专门伺候龙大哥床事的奴隶?” 刘波往旁边一歪,没有答话。 那小姑娘显然在蛮族里地位尊贵,很是娇蛮,等不得一时片刻就狠狠一鞭子甩过来:“本公主在问你话!” 刘波镇日被绑在帐篷里,衣着并不很厚,这一鞭子上来就打了他个皮开rou绽。 他硬忍着没叫出来,却叫那小姑娘更是不满:“你别以为爬上了龙大哥的床就能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本公主将来是要嫁给龙大哥做阏氏的,以后也是你的主子!” 刘波疼得连嘴唇都在哆嗦,却哪里能在这种境地下跟个小姑娘打口舌官司?索性硬挨了这一通鞭打,身上没剩一片好rou,半边脸颊鲜血淋漓。 等龙傲天得信赶来,他已经疼得连视线都恍惚了。 龙傲天一把攥住小姑娘执鞭的手:“你干什么!” 小姑娘拗不过他的力气:“这汉奴不把我放在眼里,人家不过替你教训教训!” 龙傲天眼珠子都红了:“哪轮得到你……” 终究还是按捺住那一口气:“你出去。” 那小姑娘还待争辩,却在他的神色里讷讷半晌说不出话,最终愤愤地一跺脚,恨恨地扭头走了。 龙傲天走到刘波身旁,颤抖着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二哥,对不起,二哥……” 他牙关紧咬:“我定杀他,二哥,我定杀他。” 刘波只剩气音:“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打你,你不在的时候,这小姑娘打我,咱们……扯平了。” …… 从那天起,龙傲天就不再绑着刘波。 仍是夜夜把他困在床上折腾,但白日里刘波起码能衣着齐整地在营地附近转一转。 “二哥身上还有伤,别走太远。” 刘波在脸上的伤口轻轻一摸:“这算什么?” 闲聊一般:“当初你逃走,马千户打了我三十军棍,到年关的时候走路还不利索呢。” 又补充:“若不是腿脚不便,我兴许就能战死在城门上混个英雄,不至于被俘虏来当奴隶,糟践成玩意儿。” 龙傲天脸色惨白:“二哥……” …… 天要亡国,非兵之祸。 北境烽烟四起之时,南方也乱将起来。 打进关中,蛮族迎面撞上的居然是西南联军。 中原王朝既失其鹿,无怪乎天下共逐之。 单于对龙傲天的倚重日盛,多次提及想把妹子嫁给他亲上加亲。 “实是父丧未满,不宜婚嫁。” “我们草原儿女不讲究那些,父亲去世,母亲当天晚上就可以入儿子的大帐。” “在下受中原礼法长大,实是不能,单于见谅。” 刘波纳闷儿:“你为啥不娶呢?娶了不就有地方立身了?还白得个娇气好看的小媳妇儿。” 龙傲天将脸埋在他颈侧:“别气我,二哥你别故意气我。” 刘波兀自跟他讲道理:“我听说女孩子家娇软,插弄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顺便还夹他两下,“比之我这样的糙汉子定是天上地下的,再说了,难道你非要把我玩到死,才算给老左养的小公子报仇吗?” 龙傲天闷不作声地狠狠施力,直叫刘波惨哼着再说不出话来:“二哥当我是不知道姑娘的好才跟二哥一处的吗?二哥只当我是为那些个不相干的人报仇吗?” 刘波在关键时刻被堵了出口,难受得直翻白眼:“难道……不是吗?” 龙傲天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究惨淡一笑:“如果这样想能叫二哥好过些,二哥便这样想吧。” …… 西南联军手段诡谲,各式毒物层出不穷,单于久在大漠,一时间束手束脚地被困住,更是在一次短兵相接里着了道,大巫忙了整整十日,到底也没能把人救回来。 朝晖公主骤失庇护,几方角力下,被迫嫁给其中一个头人,那人得了臂助,几日内就收整残军,坐上单于的位子。 刘波不禁唏嘘:“听说新单于非但为人暴虐,家里还已经有了十几个妻妾几十个儿子,小姑娘家家的嫁过去,能得什么好?” “哪里是嫁娶过日子?部落联合的筹码罢了。他们风俗不同,咱们外人也说不了什么。” “可惜了,原本该是你媳妇儿。” “二哥,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刘波不声不响地任他扒衣服:“那你呢?你要付出什么代价?” …… 新单于攻进的速度叫刘波都暗暗心惊。 他久在军营,虽然没见过传说中的精锐,但也知道王朝守卫不该如此不堪一击—— 直到有一天在龙傲天桌上见到汉字写的信。 “还有其他人在帮你?” “新皇昏庸无道,尽失人心。” 刘波有些茫然:“我们家世世代代都驻守在贺兰山,几百年了也没进过京见过陛下,但都知道要为国捐躯……你们这些手段厉害位高权重的人,怎么就都不肯护着江山护着百姓呢?” 龙傲天沉默良久:“江山并非是一人的江山,百姓更并非是一人的百姓……如果这一人早就有负于江山百姓,残害忠良,杀戮无度,只有推翻他,才能救国救民于水火,纵使他日以乱臣贼子之名遗臭万年,有些事我们也不得不做。” “但如今死在路边的都是百姓,无家可归的也是百姓啊……” “一无所知地被驱役,辛劳一生却贫寒无依,懵懵懂懂地死去,和忍一时阵痛,换一世河清海晏四海升平,二哥要如何选?” “你能保证换了别人就会善待百姓吗?” “能,我能。二哥,我发誓。” …… 刘波终于从军帐里迁出来,搬进能遮风避雨的稳固房子,就是一座过分华丽带花园的大宅,仆婢成群,恭恭敬敬地唤他“少爷”。 “你都不用绑着我,我走进花园就得迷路。” 龙傲天从他身后探手推窗:“那二哥看看花园。” 刘波紧张得直往后缩:“人来人往的再给人看见!” 龙傲天借机进得更深:“二哥,你好紧。” 刘波羞涩难捱,实在没料到世上竟能有这种情趣,好容易等到鸣金收兵,赶忙求着龙傲天关了窗户,哑着嗓子问:“这是什么地方?” 龙傲天的语气有些低沉:“这是我龙家祖宅。” 他披上衣服:“当年家祖死谏,伪帝震怒,借一首反诗降罪于先父,又有小人借机生事,竟至抄家灭族……旁系的二叔叫我顶了他儿子判为流放,这才侥幸留得一条命在。” “宅子只翻新出这一进院子,二哥别乱走,其他地方还残垣断壁的。” 刘波正虚软地往榻上歪,闻言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心酸,想了想,还是探手在他肩膀上轻拍:“都过去了嗷。” 龙傲天握住肩膀上的手放在唇边:“都过去了,二哥。” “这个宅子够大,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二哥好好把我养起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