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鬼(注意这篇不是车是聊斋志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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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希熙觉得自己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她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等着一个人,但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等了,也不知道她要等的人为什么不来。她离不开这里,只能一直漫长地等待着。 李希熙的长卷发已经快要及腰,于是她用雕着凤凰的金红簪子挽起。身上红绸金丝绣成的长裙被风微微地吹起,裙摆之下是白皙的一双腿,踩在花纹繁冗的红绣鞋里。李希熙其实并不是很喜欢这种有点跟的鞋子,她觉得走起路来并不是很自由,但是那个人曾说过她穿着很适合,很美。于是她便甘愿为他穿了这一回。可是她一直没能够等来他,甚至快要忘了那个人长什么模样了。 李希熙有时会端坐在高台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过路的人。当她看到与那个人年纪相仿的男人,便会好奇地提着自己的裙摆上前看看,但每一个都不是他。她三魂六魄里的欲望叫嚣着要将这些男人们拖进自己的温柔乡里。多年来,主动的勾引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她身上的温度冷得有些骇人,但是被色欲冲昏头的男人们从来都不会顾忌到这些,也没人注意到她长裙之下的身体上是怎样的青紫的瘢痕。guntang的性器进入她冰冷的躯壳里,她修长的手在对方身上留下瘀黑的抓痕。奇异的芬芳萦绕着,唇齿相依间共赴极乐。李希熙感受着身上男人的贪念和欲望,灵rou交缠的时候再悄悄地吸食着他身上的精气,她的容颜因此更加地鲜活而灵动。最终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她撑起几乎只剩下伞骨的破旧的红伞,隐去自己的身影坐在枯木枝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与她一夜春宵的男人,醒来后发现自己夜宿在坟地里惊恐万分的神情。 李希熙知道自己早就死了,用旁边那棵树上的吊死鬼的话来说,她是一个吸食男人精气为生的艳鬼。她不会杀死这些男人,那只会让她造了杀孽。只不过被她吸走了精气之后注定要倒霉那么一阵子。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死去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迟迟都没有去到那六道轮回。李希熙看着自己身上大红的喜服,觉得自己应该是在等着一个人,来娶她回家。 她等了很久,等到她发觉路过的人身上穿着的衣服都开始变化了,等到许多坟地都被开垦用作了其他的用途,等到这里开始流传有艳鬼吸人精气的传闻,甚至还有村民请过半吊子的法师来这里装腔作势地驱过鬼。李希熙觉得很好笑,明明是这些人自己克制不住色欲,到头来还要怪自己勾引他们。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她突然有些羡慕前阵子投胎去了的饿死鬼,或许他已经有了一段新的人生。她在这里送走了好多个鬼。吊死鬼说是因为她有放不下的执念,所以才一直阴魂不散。李希熙冲他翻了个白眼,提着裙摆走过来,俯下身帮吊死鬼捡起他断掉的脑袋狠狠地安回去,说她自己都不记得了,还能怎么办。 李希熙就这么一直等着,等着,关于艳鬼的传说就这么一直流传了下来。直到那天,这个村庄里来了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李希熙听不太懂什么叫做上山下乡,只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待上那么一段时间。自然,村里人也告知了他们那个艳鬼勾人的传说。那群年轻人们笑着摆摆手说,唯物主义从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李希熙依旧坐在那里,观察着这些新鲜的面孔。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确实像个揽客的妓子,在不知羞耻地寻找着合适的恩客。但是看着看着,她突然有了些奇异的感觉,她似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些破碎的记忆在此刻开始复苏,李希熙头疼得有些难受,做鬼这么多年她都快要忘了疼痛是什么样的感受。她终于想起来了一些,她一直在等她的先生。 那时候的李希熙,是留洋归来的学生。家境在当时也算得上是优越,因而给了她良好的受教育的机会。她弹得一手极好的钢琴,平时最爱弹的就是肖邦的曲子。她的老师曾经赞叹道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如此有天赋的演奏者。自出生起她便被定下了一门娃娃亲,好在对方长相端正,和她青梅竹马,感情也甚是浓厚,在她的影响下,在当时也是一个进步青年。后来时局开始动荡,她随着老师去到了国外继续学习,青年则选择加入了那个新生的政党,要为祖国贡献自己的绵薄之力。走的那天,青年来码头送别她,问她,你还会回来吗。李希熙突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也许这并不重要。但可以确定的是,她确实回来了,她穿着这一身凤冠霞帔,就是为了等他来娶自己。她特别想和他一起白头偕老,她早已认定了这就是她的先生,她的丈夫。 李希熙终于想起了对方的模样,想起了自己在等谁,可依旧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去的。她想追上那些年轻人们再看得更仔细一些,却被无形的力量拉扯了回去。是的,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吊死鬼说应该是因为她的棺椁就埋在这里,导致她不能离开的太远,就比如吊死鬼就只能在那棵他吊死的树上晃荡一样。李希熙有些气馁,但终归是想起来了一些。她开始琢磨着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明明就要嫁人了,但是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死去了,自己的鬼魂还穿着一身喜服。自己不会是死在结婚的那天了吧,那这未免也太惨了。但李希熙漫长的等待里终于有了期待,她一直在盼望着再一次见到那些年轻人。 …… 青年人跟着自己的朋友们,响应着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了这个山村里。村里的人们对他们很是热情,除了交代了一些事务以外,他还听到了一个聊斋志异般的鬼故事。说是这里的乱葬岗附近,一直有个阴魂不散的艳鬼,在勾引路过的人春宵一度,经常有人被勾走了魂直接睡在了坟地里,第二天惊慌失措地逃回村里。虽然艳鬼不伤人,但会吸食男人的精气,沾染上了就会倒霉那么一阵子。青年人听得有些好笑,觉得这不过是一些无稽之谈,即便是有,应该也是因为树林里的瘴气或者是心理恐慌而产生的幻觉,毕竟这样的传说处处都有,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他们对此更加不会放在心上。青年人的逆反心理甚至被激了起来。小时候算命的人说他是至纯至阳的命格,鬼根本近不了他的身,也迷惑不了他,甚至会被他身上的阳气灼伤。这一天晚上他专程要来走一走这夜路。并且让他觉得有点奇妙的是,自从来到这里以后,他的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蛊惑着他,让他去那儿看看。 他确实这么做了。他提着一盏煤油灯行走在黑暗里,在路过那片乱葬岗的时候他心里莫名的情绪开始放大。那不是恐慌,更像是一种莫名的悲伤。青年还没想通到底是为什么的时候,却看到枯枝峥嵘间有一席委地的绣满金线的红裙飘荡着,下一秒就朝着他的方向来了。青年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下一秒那艳鬼的真容就陡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雕着凤凰的珠钗挽起她乌木般的长发,金红的头纱衬得她原本就白皙的脸颊在煤油灯微弱的映照下愈加苍白,瘦削的身躯裹在殷红的喜服里,其余的便看得不甚清楚了。万分惊惧之中,青年人却觉得她的容颜极为熟悉,看向他的眼神甚至还有几分凄楚。但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村里的人们说艳鬼不会害人,只是食人精气,可她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被吓得不轻,满脑子只念着唯物主义想要逃离这个诡异的场景。那艳鬼走到他面前,却不是要勾引他,而是有点迟疑地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青年人甚至感觉到了那冰冷的体温靠近自己脸颊的触感,结果对方突然之间像是摸到了什么guntang的烙铁一般缩回了手,一双美目里波光流转,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白皙的指尖被烧灼出一片灰白。青年人也呆住了,他从未想过算命先生的话竟不是空xue来风。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可以动弹了。他确定了这个穿着大红喜服的鬼魂确实伤害不了他,也没有打算伤害他,但深更半夜面对着一席红嫁衣的情况实在是有些骇人。他咬咬牙准备逃离这里时,却听见面前的艳鬼有点犹豫而颤抖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青年觉得自己学过的所有唯物主义的知识在今晚彻底地崩塌了。他不仅真的遇到了怪力乱神的事情,甚至面前的女鬼还喊出了他的名字,神情颤抖地问他是不是回来了。过载的信息量让他的思绪也乱了起来,一些本不该出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飞速地编织起来,他有些痛苦地扶住了自己的脑袋。 他看到穿着民国服饰的自己,坐在一间小屋里,面前穿着素白纱裙的人正在神色端庄地为他弹奏着肖邦的夜曲,灵巧的指尖翻飞在黑白的琴键之上,流泻出比月光还要柔美的音符,一直流淌到他的心里。一曲罢了,那弹琴的身影欢快地起身向他奔来,他看见自己无比宠溺地抚摸着她的头,那画面里的人竟是和面前的艳鬼生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听见那些画面里的自己对她说,希熙,你弹得真好,你以后一定可以成为最伟大的钢琴家。 他又看见自己在码头送她上了船,看着自己的爱人远渡重洋,要去到更远的地方,于是他向她讨要了一个承诺。再后来,画面里的那个他伤得很严重,好像还未能见到爱人归来,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些画面真实得他好像切身经历过一般,可他又清晰地知道那不是他,那会儿他根本就还没有出生。一种前世今生的荒唐感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也许是在刚才那些画面的影响下,他内心的恐惧此刻已经完全消散。他渐渐意识到,面前的鬼魂,名字可能就叫希熙。 …… 李希熙有些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和她的先生长得太像了,像到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她想要碰碰他,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却被灼伤了手指。她试着喊出他的名字,想要问问他是不是回来了,是不是要来接她回家了。尽管先生穿着的衣服和从前已大不同,但她还是抱着希望,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像的人,那一定是他回来了。当先生喊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更加坚定地相信着。 但她的期待很快就落了空。 先生问她,希熙,你知道现在是哪一年吗。 李希熙有点懵懵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个,她想了想,自己应该是在那一年回的国。先生写信给她说特别想她,于是她便回来了,满心欢喜地想要嫁给她。李希熙觉得自己等了他很多年,但是她不想表现出怪罪爱人许久不来找她的意思,于是她报了一个比较相近的年份,却看见先生摇了摇头。 他说,你知道吗,这已经是四十年前了。 你的先生如果还活着,现在也应该是个老头子了—— …… 李希熙因为他的这番话痴痴地看了他许久,突然间笑了出声,笑到最后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只可惜身为鬼魂的她只能出血泪,她的模样突然之间变得可怖起来。 李希熙全都想起来了。 在国外学习的最后一年,她提前结束了学业准备回国。她的老师非常可惜地挽留她,说以她的水平,如果去参加那个即将举办的钢琴比赛,很有可能能够获得极好的成绩。她最终还是婉拒了。她的祖国已经在战火中摇摇欲坠,此时正是她该回国和先生站在一起并肩作战的时候。李希熙毅然决然地回了国,在此前的信里,先生说等到她回国就要和她结婚。可当她回国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先生,只有先生的家里人来接她。李希熙的父母早些年已经去世,但因为两家世交的关系,先生的家里人早就把她当作了自己人对待——至少在那一天之前,李希熙都是这么一直以为的。她一到就问起先生的去向,但他们只是告诉她,家里早就在等着她回来,要给她和先生举办婚礼。但按照当时的规矩,快要结婚之前,新人双方是不能见面的,因此先生特地避开几天,而且这几天他也恰巧很忙。等到结婚那天他再来,她只要等着嫁给他就好了。李希熙从未怀疑过先生家里人的说辞,她真的放下了一切,满心欢喜地等待着。 婚礼的日子很快就选定了,就在正月十八。李希熙其实看过那天的日子,并不宜嫁娶,但是她自来就不太相信这些,她只是希望自己与先生的婚礼可以更加完美一些。那一天很快就到了,在这之前她回了自己以前的家,坐在自己曾经的房间里,她披着着金红色的头纱,头上插满了最华贵的凤钗与珠玉,身上穿着此生仅此一次的最美的喜服。红色的盖头让她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只是端坐在那里,此刻她还是甜蜜地笑着,想象着先生来接她的模样——接亲的队伍馋扶着李希熙一步步走上花轿,她的身影逐渐被吞噬在放下的红帘里。李希熙被引到大堂里,听到满堂喝彩的声音,在三拜九叩后她与先生的礼终于成了。先生走过来,用杆秤挑起了她的盖头,她抬眼看去,看到的却不是爱人的脸。 先生黑白的遗像正摆在她的对面,遗像后是沉重的黑色棺椁。满堂的装饰也不是喜庆的红色,而是悄怆而凄然的惨白。白色的纸灯,素白的垂带,只有上面的囍字鲜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李希熙的尖叫被生生扼在了喉咙里,她从未想过面对的会是这样一副场景。有人用惨白的束带禁锢住她的喉咙,有人给她灌下交杯的毒酒。她在痛苦地挣扎中听见先生的父母对她说,他上次回来伤得很严重,没过多久就去了……我们知道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娶了你,所以不能让他孤单地一个人走……如果你知道他已经去世了,你肯定不会嫁给他了……你的八字和他最为相配……所以对不起…… 后面的话李希熙已经听不清了,剧烈的疼痛自她的腹中升起,窒息的痛觉从四肢百骸传来。有穿着道袍的法师将银针扎在她的额间,给她贴上画满咒文的符纸,她的身体被牢牢地钉在为她准备的棺椁里,待鲜血流尽的时候她才断了气。大红的喜服浸透了她的血,最终将她永远困在了这里。 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变化来得太过突然。她的怨气终于催生出了青年眼前的这个鬼魂。可她生前确实是个善良的人,即便是成了厉鬼,也不曾害过任何人的性命。她忘记了临死前痛苦的挣扎,而是日复一日地待在这里,等着她的先生来接她回家。她似乎是等到了,其实也没有。她等的那个人去得比她还要早。她等来的,也许是先生的下一世,他们长得一模一样,但他终究不是他了。 …… 可能正是因为李希熙先前触碰过他的原因,她的记忆在此刻也毫无保留地在青年人的脑海里如走马灯一般重现。他看着眼前流着血泪的李希熙,内心只有对她的怜悯与悲哀。前世的记忆确实让他也能够感受到那种有若实质的悲伤,但他终究不是她的先生。上一世未能长相守,他先一步投胎而去,而李希熙却被这令人发指的惨无人道的手段留在了人世间做一个痴痴等待的孤魂野鬼。他想要安慰她,却无法靠近她,他的至纯至阳的命格确实对着鬼魂有着极大的杀伤力。但是他愿意帮她解脱。他的祖上也曾从事过一些卜卦窥命的行当,也许找到了她的棺椁,她就有办法进入轮回。 李希熙的执念终于消散了。她只是觉得很可笑,自己原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等了这么久,那些杀死她的人估计都不在这个世上了——她想要报复,也已经无从下手了。她的身形开始变得有些透明,但是却一直无法完全隐去。她身上困住她魂魄的符咒还没有解除。好在青年在来的路上时,除了一盏煤油灯,还带着下田地时的锄头和铁铲。他决心帮助李希熙找到她的棺椁,让她彻底的自由。 当那副深埋在地底数十年的棺椁重新出现时,李希熙觉得自己的魂魄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尽管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先生,但他和先生一样对她还是那么好。棺椁被打开的时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她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躯体应该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这会让从前就爱美的她有些难以接受。 但李希熙的身体依旧完好如初,如果忽略掉那些陈旧的伤痕和银针,她还是如同生前一样美丽和灵动。 青年人拔去她头顶的银针时,她身上的最后一丝束缚也开始离她而去。李希熙知道自己马上要走了,她突然还是很想抱抱他。 于是李希熙义无反顾地在青年惊愕地眼神中,无比亲昵地抱住了他,尽管她的魂魄因此而开始剧烈的燃烧,冒出阵阵的青烟。青年想要推开她,他并不想伤害她,但是他的双手只摸到了一片虚无。李希熙就这样在噬心的痛苦里,笑着拥住他,像是穿过数十年的光阴重新拥抱她挚爱的先生那样。 他听见她说,谢谢你。 李希熙的身影最终彻底消失在他的怀里。 太阳升起来了,天亮了。 …… 很多年后,上山下乡的青年人也老去了。当年的经历像是他曾经做过的一个幻梦一般,说出去根本就没有人相信他,因为实在是太过于离奇。他也很少向其他人说起这段经历,但那些多出来的前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一直清晰而明了。以至于他在此后的日子里,他看到钢琴这种乐器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发出一声感慨。 新旧世纪的交替之年,他听到了一则轰动全国的喜讯。 是那个曾经的李希熙没能参加的钢琴比赛。有一位年仅十八岁的中国人夺得了今年的金奖,成为了最年轻的冠军,也是唯一一个获此殊荣的中国人。他的视力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好,但他还是看到了报纸上印着的照片。 太像了,长得太像了。 他看得有些发愣,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那也许就是李希熙回来了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