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林鸢和,到最后你我之间竟只落得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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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月的纯阳宫是不飞雪的,屹立在山巅的宫殿群如尘世一般泛着燥热的气息,就连悟道池边上的雪莲都恹恹的,瞧着不像能存活的样子。 秋静想到他那师侄几年来一直细心呵护,不免有些可惜。但万物生长自有其规律,将昆仑雪莲强行移植华山,无论再怎么用心最终也是逃不过消亡,道法自然不可违背。 他这么想着心思又复杂几分,胸腔中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心悸的毛病似要发作。停下来想歇息一下,却听见前边“噗通”一声,赶紧给自己喂了颗丹药。拐过转角踏上浮桥,一眼就能看见沉入水底的人。 悟道池的水不深,人站在其中才到大腿,但若平躺也是能把人淹死的,尤其是残废到站都站不起来的人。 秋静冲过去将人扯出水面抱进屋,放到软榻后有条不紊地扒掉那人的衣服为他换上干爽舒适的中衣。 可惜的是中衣再柔软这个刚刚掉入冰池的人也不会感觉舒适,尖锐的痛侵入他的骨头,从缝隙处钻入骨髓,叫他整个人抽搐起来。为了防止他在抽搐中咬舌,秋静毫不犹豫卸掉他的下巴,将人抱到床上以内力缓解他身上的疼痛。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安静下来,花白的长发被秋静内力烘干,乱七八糟披在肩头,年纪看上去却只有四十来岁。 秋静收回手掌吐息纳气,而后又将对方的下巴接回去,动手快准狠,不带一丝犹豫。 躺在床上不断抽气的人这才得以开口,颤颤巍巍道:“就,就不能……让我死吗?” 好疼,他真好疼,疼痛被拉成线,串连在他每一根骨头每一处经络,他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不养好魂,现在死便是魂飞魄散。”秋静知道他现在疼得无法动弹,捡了根凳子坐到床边。“你还想再让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几次?” 李明檀没抬眼皮,积蓄了好一会儿力气才道:“你不是忘了吗?” “有些事忘不掉,忘了也会想起来。”秋静说着轻轻梳理手中的拂尘,“这是劫,亦是命。” “这么会说教,当年怎么不多管教管教我?” “管不住。” “我看是你根本不想管。所以你现在也别管我,行吗?” 秋静瞥了他一眼,那双寂静的眼眸不起一丝波澜,像一湖死水潭。“别给云凛添麻烦。” 自被救回纯阳宫,一直是周云凛在照顾他,那个师弟师妹们心里严厉的师兄,外人眼中冷俊的道长非常会照顾人。他在生活上细心得不像一个纯阳高徒,除了比以前沉默了些,似乎没什么改变。秋静三更在太极广场遇见过那孩子几次,坐在镇岳宫门前的石阶上削第二天小弟子们要用的木剑,手很稳,人很冷。 原本掌门派了另外的人来照顾李明檀,可惜没几天就被这人吓得晚上不敢睡觉,生怕第二天醒来屋子里就是具凉尸了。周云凛也不知怎么想的,自己主动申请来照顾这三师叔,不过李明檀倒是很少为难他。 李明檀对他这师侄没有什么愧疚,他性子高傲,骨子里的目空一切让他除了对师父师兄态度软,对其他人都是理所当然的利用使唤。 “是他在给我添麻烦。” 活着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 这样苟延残喘熬到魂体能够支撑自己入轮回又如何?忘川河畔奈何桥头又没有等他的人 说曹cao曹cao到,外边响起一阵铃响,随后有人敲门。 “三师叔,该喝药了。” 秋静和李明檀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来外边的铃声是固魂铃。 “进来。”秋静先发话。 周云凛推门而入,见着秋静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二师叔。” “师父回来了?” “师祖昨晚回来的,今早将固魂铃交给师父后就下山了。云凛已将固魂铃挂在屋檐下,以后三师叔晚上能安稳些。” 秋静见他来了起身准备离开,按住对方的肩膀道:“不用送,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便离开。 周云凛收回视线看向床上的人:“今日天气极好,师叔要到院子里透透气吗?” 死人透什么气? 李明檀瞥了他一眼,直言:“止痛药。” 周云凛将食盒里的汤药端出来,“先喝药,喝完再吃止痛药。” “扶我。”李明檀瘫在床上半点不想动,原本也没残到连起身都不能的地步,就是残魂绑在身体里疼得慌,外加一双腿废了大半而已。但刚才掉进水池,被悟道池中的冰寒之气侵蚀,如今骨头缝都在钻心地疼。 周云凛将他扶起来灌药,灌完后又喂了一颗药丹。 李明檀忍着嘴里的苦涩将药丹咽下去,太阳xue突突地跳,隔了半晌神情才缓和些。 “你真不下山去找沈家那小子?” 周云凛没说话,将他抱出房间放到院子里的躺椅上。 “其实那小子并不是对你无情,苦rou计多使几次,他就心软了。”李明檀不想动,任对方为自己掩好薄被。 三伏天,也就他还需要大白天盖被子。 周云凛原本不想和他说话,但忍无可忍,出言讽刺回去,“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厚颜无耻,你以为造成的伤害随随便便就能弥补?就算你死了,也偿还不了小鸢十二年所受着折磨。” 在他眼里这位三师叔任性专制到了极致,得不到原谅就以死相抵,这分明就是强迫林鸢和原谅他,谁叫林鸢和是好人呢?好人最心软,好人活该被欺负。 李明檀顿时垮了脸,缩进被子里不想看到这个会顶嘴的好师侄。 周云凛到屋里收了他换下的衣服,不用猜都知道这人在自己来之前又掉进悟道池,如果不是因为悟道池灵气最浓郁,有利于李明檀养魂,他早就和师父申请将这人搬到纯阳正殿后面的洗心院去了,省得三天两头在池子里捞人。 现在的李明檀虽不似恢复记忆前那般阴沉,但性子的糟糕程度没好半分,同是师祖的徒弟,他师父清正仁和,二师叔和光同尘,就连记忆里的四师叔也真诚善良,怎么就李明檀一个长成这副模样? 偏执,自私,还虚伪。 周云凛提着衣服离开,脚踏上浮桥才听到身后传来闷闷的声音。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没有时间了。” 他是不想活了,可他也不想死。他巴不得林鸢和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永远待在他身边。李明檀知道自己精神状态有多差,他和十二年前一样懦弱无能,十二年前连阵营都没法平衡,十二年后又怎能跨过生死去寻求两全? 周云凛听见他声音沙哑,有些后悔刚刚说了重话,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攥紧手里的衣服道:“活着至少还有轮回,昨晚师祖在门外听了你一夜痛得睡不着觉的翻身声音。师叔,师祖已是古稀之年。” …… 今日的纯阳宫尤为热闹,听说有人想见纯阳掌教不成,硬是从两仪门一路打上纯阳正殿,最后被首席用剑鞘压在炼丹炉前跪了半个时辰。等掌教讲课完从正殿出来,那小子一见到掌教劈头盖脸就开骂,梗着脖子半点不带怕。 周云凛走到天街就听见有人议论,原本就锁紧的眉头这下皱得更深。又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跑到纯阳宫来撒野?可千万别碰上他师弟,不然砸了门窗炉鼎,又是一笔开支。 正想着前面匆匆忙忙跑来一小道童,瞧见他大老远就开始喊:“周师兄!周师兄你快去看看,沈师兄来砸纯阳宫了!” 沈秋鸿与周云凛少年结友,常到纯阳宫小住,与周云凛亲近的小辈们都喜欢叫他一声沈师兄。周云凛听到这话脸色霎变,没等对方说完就蹬地而起踏着逍遥游的步伐赶去纯阳正殿。 他赶到正殿外刚好看见小师弟冷着一张脸将沈秋鸿按在地上,那万花弟子被迫跪地也梗着脖子和台阶上的纯阳掌教吹胡子瞪眼,那股不服气的表情当真和以前没半点变化。 他喊了声师父,快速走过去挡在沈秋鸿身前下跪磕头,“师父!这不能怪沈师弟,是三师叔……”他想到李明檀那破破烂烂的身子于心不忍,又改口:“是云凛的错,不管怎样我们都欠沈师弟和他师父一个交代。他一时怒气冲撞了师父,请勿责怪!” 李明檀虽然以死抵罪,但林鸢和终究是没了,回不去万花谷,见不了林韵蓉,他们欠沈秋鸿师徒一个交代。 掌教满脸不知所谓,看了看自己最乖最懂事的徒弟,又看了看不服气的沈秋鸿,后者还理直气壮补了句:“你看,他承认了!我没冤枉你们纯阳宫的人吧。” 他顿时脸青,这和他知道的压根不一样! “你们爱咋咋滴吧,我不管了!”说完手中拂尘一甩,没了影。 旁边助教的道士赶紧大声呵斥四周围观的还在震惊的弟子们:“看什么看!鹤喂了吗?柴捡了吗?剑招心法背熟了吗?!还不赶紧回去练剑。”等小喽啰都跑光了,才过去拍那纯阳宫首席弟子的肩:“还不快给放了,赶紧去看看掌教又溜哪儿去了!” 那少年松开沈秋鸿,面无表情“哦”了一声,一转身就踏着轻功寻人去。助教心想着这里气氛实在不适合自己这孤寡老头儿,脚底抹油也溜了。 刚刚还拥挤的大殿广场没一会儿就变得冷清起来,就连不是第一次上华山的沈秋鸿都不得不佩服这门派上上下下的行动力。 他被那臭小子按在地上跪了半个时辰,腿早就麻了,被放开后干脆往后一坐搁地上就开始叫唤:“疼死我了,你们纯阳宫都吃的是些啥?一个个力气这么大,故意折腾我是吧。” 周云凛不太想见沈秋鸿,他想这个人都快想疯了,但他却一点也不想见他,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没抬头,磕在地上的头因为血气逆流产生了眩晕感。 沈秋鸿见他不理自己,心里酸了吧唧的,刚刚的嚣张样全没了。 “周云凛,你这样……这样做给谁看?你……”他说到这里心里更委屈,眼睛酸胀得厉害,泪水就这么掉了下去,“你都已经半年没来万花谷找我了。” 这叫什么回事?被莫名其妙侵犯的人叫沈秋鸿,被害死师兄的人叫沈秋鸿,可周云凛,怎么还要我来跟你说软话?我都来找你了,你为什么不哄哄我? 他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不敢太放肆,瞪大眼睛看着前边的道士,心里疼得要死。沈秋鸿以前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道士赶快来跟他服软,赶快来哄他,他心安理得享受了很多年周云凛的好,理所当然的好。 周云凛浑身一颤,他听见有人哭了,压抑地、难过地、小心翼翼地哭了,连眼泪都掉得悄无声息。记忆里沈秋鸿从来不会这么哭,沈秋鸿嗓门响,哭起来中气十足,当年被饿得半死也有力气抽抽搭搭边哭边说遗言,那时他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沈秋鸿这么有意思的人? 朝气十足,傻得可爱。 他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那个哭得可怜巴巴的人身边,撩开对方下摆揉了揉膝盖,“疼吗?” 沈秋鸿一错不错盯着他,摇头。 “能自己走吗?” 沈秋鸿正准备点头想到什么果断摇头。 “我可以抱你?” 这次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周云凛先试着扶住他的背,见他没有什么反应才将手移到腋下,另一只手穿过膝盖窝将人抱起来。他抱着人就近回了洗心院,放到床上找些跌打损伤的药膏为他揉散淤青。为了方便,直接半跪在地上,托着万花的小腿用力揉按。 “你师兄的事师父知道的不多,你要是想找人要个担责,我跟你回万花谷。”他想了很久才开口,三师叔能不能活到重入轮回都不一定,他师父嘴巴上嫌弃心里却很疼这个师弟。左右他也是犯了错的人,受罚理所当然,顺道便替三师叔也受了。 沈秋鸿心里又开始难受,自再次相见,这道士嘴里就没句好话。话里话外都是疏离,好像他们是对立着的人,见面就只能一个押着另一个问罪。 “周……”他很想好好和道士说话,可开口就是哭腔,眼泪开闸似的往下掉,“云凛,我,我不知道你三师叔他要死了……当时很生气,真的很生气才让他从长安跪到万花谷,他是习武之人,又那么厉害,我不知道会发生后面的那些事。我没想用你去换师兄,我,”他说到这里抽泣得不成样子,连话都没法好好说,“我看到你拿剑指着自己就后悔了。”沈秋鸿后来无数次想起那个瞬间都能汗湿后背,他的感情总是迟来一步。 “你都不来找我……”他哭着又偷看了周云凛一眼,见他垂着头没说话,以为他还生气,委屈道:“我给你写的信也一封都没回。” 周云凛听到信这个字,才从恍惚中回过神,仰着头反问:“什么信?” “你没收到?” 周云凛摇头。 “那你是不是没那么生我的气?”沈秋鸿眨巴着眼泪问。 周云凛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样子逗笑,笑到一半又变成苦笑,“我以为,是你不想再见我。” 他仰着头看自己心心念念数年的男人,“我去过万花谷,看见你和林前辈的居所挂满了白灯笼……没敢进去。虽然小……林鸢和进了鬼门关,但我毕竟没能把人带回来,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我。” “没有!你尽力了,我当时很着急,只知道向你求助,但我没有要你用自己去换师兄的意思!” “沈秋鸿,”他如此正式地喊万花的名字,认真地看着深爱的人: “对不起。” 既没有保护好你,又伤害了你。 沈秋鸿怔了怔,捧住道士的脸俯身碰他的额头,眼泪掉到对方脸上,像是道士也在哭。 不要说对不起啊,周云凛,你已经很拼命做好所有事了,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也只是一个人,怎么能什么都往肩上扛? 明明,你也是受害的那个人。 李明檀伤害你,我也在伤害你,你都不知道疼的吗? 到最后沈秋鸿也不知道他的道长哭没哭,那满脸泪像是从道士心里流淌出来,但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泪。他帮周云凛擦干净脸,抱着道士补偿大半年的思念。说到后面周云凛握着他的手腕紧了紧,道:“下次别再这么冲动,你当自己是谁?硬闯纯阳正殿,多亏师弟没跟你动真格。” 沈秋鸿撇了撇嘴,“我一开始也没想硬闯,我就想见见你,但他们不许我上纯阳正殿。” 洗心院在纯阳正殿后面,掌教的弟子大多住在那里。 “那你为什么骂我师父?”周云凛又忍不住皱眉,他一向尊师重道,这次沈秋鸿得罪师父,万一师父不许他们在一起该如何是好? 沈秋鸿伸手去抚平他的眉头,表情却有些局促,磨磨蹭蹭道:“我,我没骂你师父……” “那我师父为什么生气?”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秋鸿干咳几声,视线乱转,他心虚的时候最不敢看道士的眼睛。 “不敢说?”周云凛忽然凑近,嘴唇几乎都要挨上他的下巴。 如此缠绵暧昧的气氛却生生被一童声打破。 “他当然不敢说。”窗户下忽然冒出一个扎着双髻的小脑袋。 周云凛赶忙放开万花,起身准备呵斥窗户边不好好练剑跑来凑热闹的小弟子。 门被顶开又钻了个脑袋进来,“某人一口气从两仪门打到大殿门口,冲着掌门就喊,” “纯阳宫掌教是吧!你徒弟始乱终弃你管不管!”窗户倒吊下来一个道童,横眉怒目,有模有样模仿着当时的情形。 窗户下边那个脑袋做出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沈施主所言何人?贫道怎不知还有这等事。” “周云凛!” “谁???”那小孩瞪大了眼睛,看上去在努力还原掌教当时的震惊。 “敢做不敢当,睡了人就跑,你让周云凛给我滚出来!” 门边的道童还十分配合地和不知又从哪里冒出的小孩模仿围观弟子的模样:“他确定自己说的是周师兄,不是姜师兄庄师兄?那可是最有礼节的烂好人周云凛师兄诶!” 小孩接话道:“哇,想不到周师兄是这样的人啊!” 周云凛脸顿时就黑了,刚抄起剑屋外的小孩们就一哄而散,边跑边喊:“周师兄又要打人啦!” “周师兄,你放心,我们不会因为你抛妻弃子就嫌弃你的,你永远是我们最‘体贴’的师兄。” 沈秋鸿嘴角抽了抽,他以为自己够了解这批纯阳宫新入门的小弟子,现在看来还远远不够啊。趁着周云凛注意力都在那群小孩身上,他下床偷偷摸摸想溜,还没到窗边就被揪住后衣领。 周云凛将他拎回床上,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我始乱终弃?” 沈秋鸿讨好地笑着摇头。 “敢做不敢当?” 他赶紧摇头。 “睡了就跑?” 沈秋鸿摇了两下头,然后又猛点头,“你半年都没有再去万花谷找我,也不回信,我来纯阳宫你都不见我。”他说得理直气壮,“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沈秋鸿可以不要周云凛,但周云凛不能不要沈秋鸿。 “下次不会了。”周云凛很认真地说到。 这么自私的想法天下间只有周云凛会包容他。 “你,不会觉得尴尬吗?”他戳了戳道士的手臂。他当时真以为周云凛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瓜葛,又气又委屈,什么惊天泣地的浑话都讲了出来,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丢人至极,还好他师父不知道。 周云凛认真思考了一下,回到:“又不是第一次,习惯了。” “你还做过别的丢人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说说?”他拿胳膊捅道士,两眼尽是好奇。 “包下太极广场放了两柱香的烟花,结果要等的人跟着小艳鬼走了算不算?”周云凛如是说到。 他和沈秋鸿都是长安人士,但沈秋鸿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时运不济,时常错过长安过年才有的烟花汇演,上次见到还是七八年前,心里一直惦记着,总想再看一次。 沈秋鸿惦记着烟花,他惦记着沈秋鸿。 万花要还听不出来就真的是个傻子了,他侧过头看身边的人,一脸惊讶:“第一次遇见师兄的时候?你怎么不早说呀!” “都放完了,有什么好说的。” 沈秋鸿听着心里不是滋味,忽然又想起周云凛被迫“送”给师兄的那片紫藤,试探着开口:“那纯阳宫的紫藤?” “种了三年,死了十次。”周云凛低头看着地面放空自己,“纯阳宫太单调了。” 沈秋鸿不喜欢纯阳宫又冷又单调,说好听点仙气袅袅,说不好听点死气沉沉。 周云凛也懒得等他一个一个问,既然万花想知道他便说给他听:“送你的那身大氅是我守了三个月落雁峰才猎够狐狸做的,前年开春的名剑大会帖子是给小师弟当了一个月陪练换的名额,你弄丢的那名犯人我借三师叔的关系从浩气盟拿的消息,在瞿塘峡码头蹲了七天七夜。还有……”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沈秋鸿捂住嘴,对方几乎趴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似乎很难过。 “那件大氅被我送给洛道那个和奶奶相依为命的小姑娘,为了买君山的桃花酿名剑大会我没去,那名犯人刚移交到我手上……就死了。” 还是噎死的。 道士握住他的手挪开,安慰道:“死了也好,就算抓回去也判不了死刑,关几年就放了。” “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他记忆里的周道长是个小福星,不管什么事都能帮他搞定,但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周云凛为他做这些事付出了多少努力。“你,你还喜欢我吗?” “我说过,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喜欢你。秋鸿,我这辈子只会喜欢一个人,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那一定是我死了。”他说得很认真,吓得万花赶忙捂住他的嘴。 “不许说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沈秋鸿跨坐到道士腿上,垂着眸子看这个眼睛里都是自己的人,“云凛,你跟我回万花好不好?” 若是从前周云凛必然毫不犹豫答应,但如今他要照顾那半死不活的三师叔,半步离不开纯阳宫。而且师弟虽为首席,年纪却小,纯阳宫中的事务现今都是他在帮师父打理。 沈秋鸿见他犹豫,松开他的嘴不高兴道:“你不愿意?” “秋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三师叔……没死。” …… 周云凛离开后李明檀才从被子里露了个头出来,他对着的那面正好是悟道池,侧卧着就能看见池边奄奄一息的雪莲。今年天热,悟道池里的冰莲都枯了,这雪莲也不知道能不能活。 他咬牙坐起来,下榻的时候直接摔到地上,用双手撑着身体挪到水池边。池底沉了一张布衾,他趴在池边去捞,手被池水冻得发紫,牙和身体都在抖,也不知道是冷多一点,还是疼多一点。 等他好不容易捞到布衾,身上一半的衣服都打湿了,他也不理会,挪着身体将拧干的布衾绑到池边雪莲周围的竹竿上,等绑完最后一个角,布衾刚好拉平为底下的雪莲遮住阳光。 做完这些事他身上白色的中衣变得脏污,整个人瘫在地上急喘。 大家都希望他活着,可是活着如此不痛快,连点想念都没有。 消散的魂魄需要用躯壳装着慢慢养,要是身体没了魂也就散了。他的魂是纯阳宫前掌教一片一片收回来塞进身体里的,那时候身体刚刚死亡,用法子养着可以当个容器。 可惜身值壮年,心似迟暮。强行救回来的是个胸膛下三寸空空如也的怪物,除了身体的疼痛再也感知不了其他。 山高的地方风都会很大,哪怕悟道池三面环山也还留了一面吹风。那风打在他身上跟刀割一样,刚刚才吃过的止痛药没有半点效果。 李明檀闭上眼睛双臂用力撑起身体准备挪回屋子,却在这时感觉眼前一片阴影。睁开眼,一个男人撑着伞逆光俯视着他。 因为身上太痛,他脑子有点混沌,看不清来人的模样,眯着眼睛道:“这地方外人禁止入内,要不是来取我性命的,就原路返回吧。” 那人没说话,两人维持着动作静默半晌,直到那人蹲下,将伞遮到李明檀头上。 李明檀忘了动作,看着眼前的人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那人也看着他,眸子清明,看不出情绪。 风好像停了,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化为虚无。六月的日头晒得大地倦怠,树梢被热浪卷出“沙沙”的声音。 后山上的知了嘶哑长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道士心乱,原本空了的地方又重新跳动起来。 “你没入轮回?”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想过去,他不想,所以过不去”林鸢和平静地说道。 “他?” “艳鬼,鸢。” 无爱魄,无爱人的能力,可最后那段日子李明檀早就补全了小艳鬼消散的魂魄。 林鸢和垂眸苦笑,“明檀,我好像怎么也转不出有你的圈子。” 李明檀局促地看着他,“对不起。” “师弟说你死了,魂魄大概也消散了。”林鸢和擦去他脸颊上的污泥,“我的债和恨都没了。” 李明檀眼睛酸涩得厉害,舍不得挪开眼,眼眶装不住泪就这么流了出来。从被救回来起他就没有哭过,再疼再难受都没有流半滴眼泪,总归是觉得自己不配,连流泪都显得虚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小心翼翼看着眼前的人。 林鸢和原本只是想回悟道池看看,没想到会遇到李明檀。他以为自己会很恨道士,但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心里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甚至还有些释然。 他放下伞将对方抱回房间,修了半年妖道,谈不上多厉害,就是体魄比从前强健了些。他发现道士的身体在轻微颤抖,虽然这人面上很镇静,但左腿在小幅度抽搐。 “你的药呢?”他问。 李明檀额头起了一层薄汗,身上冰冷得吓人,“在云凛那儿。” 之前有一次他疼得厉害,灌了一瓶止痛药,还是他二师兄发现及时给他催吐,才没让他一命呜呼。自那次后他的药都由周云凛保管,每日定量,再疼也不多给。 “我去找他。” 他刚起身就被李明檀抓住手腕,“别,别走!我没事,真的没事。” 林鸢和哪里会看不出他的状况,但被道士死死拽着手腕也走不了,只好坐回床边。“你先放开我,我不走,你把脏衣服脱了。” 那衣服滴着水,将被褥都弄脏了大半。 李明檀点头,单手扯开身上的衣服,另一只手也没有放开的意思。林鸢和见他不方便,伸手帮他脱,然后将湿糟糟的衣服挂到旁边的椸架。 “裤子。”他指了指道士身下被弄得脏兮兮的棉被,示意他将裤子一并脱下。 李明檀伸手准备将裤子扯下,刚摸到裤腰带就后知后觉红了脸,动作也停了下来。一抬头看见对面的人看向别处,脸上飘着薄霞,好看极了。 他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道:“裤,裤子没湿,就……就,不用了吧。” 他轻薄占有过艳鬼鸢很多次,但林鸢和仍停在十二年前的记忆里,那是他年少最刻骨铭心的欢喜。至今想起来都会脸红心跳,喜欢到不能自已。 林鸢和尴尬得不知要将视线落在哪里,听见他这么说慢吞吞反驳:“腰上湿了,你放开我,我,我给你换。” 李明檀不想松手,但又有点心动,先是松开虚握着林鸢和的手腕,见对方真的没有离开才完全放开。林鸢和起身单腿跪到床上,然后俯身去解道士的裤腰带,他和李明檀离得很近,近到李明檀只要往前一寸就能吻到他的眼睛。 他将李明檀的裤子和被褥卷在一起丢到椸架下面,回过头看见光溜溜的李明檀抱着膝盖望着他,画面还挺滑稽。他没忍住笑了出来,背过身去柜子里拿干净的被褥和衣服。为道士换好衣服,掖好被角,手腕又被握了去。 “你原谅我了吗?”李明檀小心翼翼开口。 林鸢和摇头。 “那你可以不要走吗?” 这次林鸢和没有回应。 李明檀侧卧着看他,视线贪婪地描绘着他的模样,让自己的记忆深刻,再深刻。许久后他放开手,轻声道:“林鸢和,十二年前的李明檀很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 “十二年后李明檀也很喜欢你。” “我知道。” 李明檀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过了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 “别吧,莫回头。” 林鸢和迟疑了一瞬,回应道:“不回头。” 他起身离开,留给道士一个挺拔高瘦的背影。李明檀没了大半年知觉的心重新崩裂,鲜血淋漓,他感觉不到身上的疼,胸腔里每一次跳动都像被千刀万刃划伤,那比身体疼上千倍万倍。 莫回头,莫回头,往日旧情不再有,红尘几相愁?不堪回首。 林鸢和,到最后你我之间竟只落得不堪回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