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相近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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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林若大学学的h国语和经济管理双学位。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通过这段时间和韩雪哲的相处,她的h国语突飞猛进,于是便报名了h国语最高证书考试。 考试时间在两个月之后。 韩雪哲的情况在周二恶化。 尽管他本人努力控制,但还是再次出现了自杀倾向。 当时医生给他注射药剂,而他凝视针管和针头,神情让护士毛骨悚然。 接下来的几天,韩雪哲不再像前一周那么稳定,和心理咨询师对话时经常恍惚,前言不搭后语,目光空洞无神。 季林若带来的向日葵枯萎了,韩雪哲在盯着枯萎的花五小时后,突然伸手撕裂花头,将整个花分成几半吞入口中。 向日葵枯萎的零星花瓣、花穗零零散散落了他满手,而他的手被枝叶上的纤毛刮蹭的泛红,他的嘴唇面颊也因这突兀剧烈的动作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色划痕。 护工急忙阻止,而韩雪哲动作实在太快太突然,等护工的手被他拍开时,向日葵的尸体已经被他吞入腹中。 之所以说拍开,是因为护工的手在碰到韩雪哲后背前就被他注意,然后用被衣袖包裹的手臂撞开了护工的手。 “…请别碰我。” 季林若为韩雪哲请了一男一女两位护工,韩雪哲平时对他们都很礼貌——在他疯狂自杀的时候他平等忽视每一个人,在季林若来看望他之后配合他们工作,只是会避免肢体接触。 即便如此,有他的黑历史在前,二人不可能因此放松对他的警惕。 季林若在得知这些后,送了她买给韩雪哲的小灯笼和吐舌头小狗布偶到医院,韩雪哲在看到这两样东西后,明显稳定不少。 他充满期待的望向病房门后,殷切期盼那个身影和这些礼物一同到来。 季林若没来,她很忙。 “…病人很希望能看到你,季小姐。他每一次主动配合与护士和咨询师对话,目的都是询问你会不会来医院。” “是吗。”季林若的声音毫无波澜“我知道了。请告诉他我会在周日过去的。” …… 韩雪哲身处无边无际的黑暗。 疼痛、窒息,他早已习惯。 “张开腿。”有人说。 韩雪哲感觉到有人压在他身上,扒开他的衣服。 何必呢,多此一举。韩雪哲想。 他本来就浑身赤裸,身无一物。 熟悉的臭气,熟悉的炙热的手抚摸他的身体,韩雪哲麻木的望着眼前的黑暗,身体既没有因恐惧而战栗,也提不起反抗的力气。 腐烂、腐败、生蛆。 粘稠潮湿的黑暗,腥臭肮脏的烂泥。 爬满了虫豸的身体,那些虫子一点一点啃食他的皮肤,蛀出一个一个血红青紫的洞。 尽头在哪里? 他什么时候才能彻底死去? 韩雪哲厌倦的望着黑暗。 “…雪。” …………… …………… ……………? “……小雪。” 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让韩雪哲猛地一颤。 不对、不对。 身体比大脑更快反应过来,他的双腿踹开压在身上的东西,他的双手撑在地上,拼命挣扎着爬起来。 他的手指破皮流血,浑身针扎般剧痛,粘稠的淤泥如山压在身上,空气也被抽取一空,让他窒息无力,无数手按住他的脚裸,扒着他的腿脚四肢,想要他深陷泥潭,想要他张开双腿迎接承受。 不、不行! 韩雪哲用头狠狠撞向扯着他左手的东西,左手压力减轻,借力向右手,让两只手都挣脱了束缚。 他开始往上爬,只是腿脚被牢牢抓抓住,撕扯间随着“咔嚓”一声,韩雪哲知道自己的小腿骨断了。 没关系,没关系,丢下小腿,他就能逃离。 韩雪哲终于站起身,开始奔跑。 地面长出尖刀,他踩着刀尖奔跑。 每一步都鲜血淋漓,每一步都伴随着血rou破裂的疼痛。 无数黑影凭空出现,围着他转圈,或是发出诡谲的尖笑,或是窃窃私语。 “婊子,贱狗,爬过来,张开腿…” 韩雪哲听的很清楚,但是他不在乎,他只是向前奔跑。 没有方向,没有尽头,没有目标。 可是,可是,如果陷进去,如果被吞噬,如果被侵犯,如果还是烂泥,就再也没有资格看到,没有资格触碰。 那遥远的金色海洋。 鲜花,糖果,阳光。 主人。 主人、主人、主人。 韩雪哲用尽全力奔跑。 可是什么都没有,没有向日葵,没有阳光,没有薰衣草香气,没有故事书,没有小熊灯笼,没有歌声,没有那个声音…… 没有主人。 韩雪哲在瞬间失去所有氧气,摔倒在地,他开始作呕,一切的一切旋转,一时色彩斑斓,一时黑白分明,他呕吐,吐出大块大块的血rou,吐出心脏、十二指肠、肝、肺叶… 主人在哪里? …… ………… 主人真的存在吗? …… …………… 韩雪哲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睡衣,身体控制不住的战栗,寒冷和黑暗虚无将他包裹吞噬。 他的美梦早在八岁就已结束,剩下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噩梦。 他早就习惯了。 可这一次的噩梦让他恐惧的瑟瑟发抖。 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 是他刚刚从噩梦中逃离,还是美梦终于结束的序章? 旁边的护工赶忙走近查看他的情况,韩雪哲听不清护工的问询,只是第109次问出那个重复的问题: “我的主人…季女士,她还会来吗?” ……… 季林若再次敲开病房门时,韩雪哲靠坐在病床上,披着她的外套,腿上搁着吐舌头小狗和小灯笼,正在看一本硬质封皮的书。 时隔两周,他的脸色看上去好了不少,不再像个奄奄一息的重症患者。 两位护工出去了,关上门,季林若慢慢走到韩雪哲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下午好,小雪。”她说。 韩雪哲的目光停滞在她身上,他的双目终于出现神采。 然后他伸手,去够季林若的衣角。 如果是在从前,季林若会握住韩雪哲探来的手,而现在,季林若只是淡淡注视韩雪哲的动作。 但无论如何,韩雪哲抓住她的衣角了。 他无意识的勾起嘴角,露出得到糖果的孩童般的笑。 “主人。”他甜甜地说“下午好。今天阳光好灿烂,我看窗外墙壁上长的绿色植物变成红色了,医生说那是爬山虎,我之前都没有见过。” “是吗。H国的爬山虎确实分布不多。”季林若回他。 “还有主人,门诊楼顶有好多白鸽,不知道是不是医院养的,每天早晨它们都绕着对面住院部楼顶盘旋,都会有护士喂它们吃小米。” 韩雪哲一边说着,一边挪动身体,他把书放到床头柜上,另一只手也去抓季林若的衣袖,于是他整个人都呈现一种颇有些怪异的倾斜的姿势,小狗和灯笼从他腿上滑落。 “那应该是养的吧。” 季林若回他。 她没有凑近韩雪哲,也没有迎合他的动作,只是回答了他的话。 韩雪哲已经足够满足。他贪婪地嗅闻空气中薰衣草的香气,终于从幻梦与黑暗中脱离,回到人间。 当然,如果主人能拥抱他,能划破他的皮肤,能抚摸他更好,但是韩雪哲不是贪得无厌的小孩,何况他已经让主人失望那么多次,而且很快又要让主人失望。 二人沉默须臾,季林若抛出话题:“小雪,你刚刚在看什么?”她的目光落到床头柜的书上“…飞鸟集?” 季林若取下这本书,翻开——这确实是一本双语《飞鸟集》,书还很新,但有翻阅的痕迹。 季林若有些意外:“你喜欢读诗吗?还是喜欢读泰戈尔?” “是的,主人,我很喜欢读诗,会让我觉得很宁静。” 此乃谎言。 韩雪哲厌倦这世界上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人类的艺术文明更是在他最厌恶的顶点。 他是腐烂的尸体,而人类社会构建的所有金玉雕花都是蟑螂,蟑螂爬在他腐烂的尸首上,两个脏东西拴在一起,沉入烂泥。 只是现在,他的世界多了一个人,她是特殊的、独一无二的、举世无双的、干净的、温暖的,是春花的瓣,是晴空的月色,是四月的微风,是糖果和阳光。 只要和这个人有关的一切,都不再让他厌倦。 除了他自己。 季林若欣慰的笑了:“你对诗集有兴趣啊,那你想看什么,都可以跟我说,我也不讨厌读现代诗。” 韩雪哲的目的达到了。 ——对生活重燃兴趣,是求死心切的精神病人痊愈的重要一步。 “那么,你喜欢诗集里的哪一句呢?小雪。” 韩雪哲美丽的桃花眼中清楚的倒映着面前的人,预设好的回答脱口而出:“使生如夏花般绚烂…” 而季林若听到这个回答后,因为立刻想到后半句而淡了笑意。 但韩雪哲没有说出下半句。 他找回了自己完美偶像的笑容,又重复一遍:“使生如夏花般绚烂。” 季林若明白韩雪哲想表达的意思了,她不准备相信,却仍然温和了笑意。 “你比夏花绚烂,小雪。”她说。 他的月色、他的微风这样对他说,抚摸他的脸颊。 所有的焦虑痛苦都变得可以忍耐。 韩雪哲终于再次活了过来。 他闭上眼,虔诚的低下头,任凭季林若抚摸。 “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我买了给你送过来。” 韩雪哲睁开眼,用初生孩童般澄澈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人:“我还想要向日葵。” 有所需求,就是对世界有所留恋。 季林若果然笑意加深:“好。”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吃药。好吗?小雪。” “好。我答应主人。我一定按时吃饭,准时睡觉,好好吃药。” 季林若很满意。 “小雪好乖。” 二人又交流了半个小时,韩雪哲的状态好的不可思议。他的遣词造句、一举一动刻意流露出的精心打磨后商业化高标准的优雅美丽让季林若恍惚看见了从前的完美偶像。 季林若感到放松和欣慰。 临走时,她带着从容的笑意:“我下周再来看你,小雪。” 韩雪哲一眨不眨的直直望着她。 “主人再见。”他说。 季林若向门口走去,脚步轻快。 她听到后面簌簌的声音,没有多想。 直到走到门口,她听到韩雪哲平静的声音唤她:“主人。” 小雪又在撒娇了吗?季林若心中觉得好笑,她停住脚步转身——然而,眼前的场景让她呼吸骤停。 韩雪哲手持一根木筷,顶端被他磨的如同木刺尖利,不知道他是如何偷偷藏起来,又用了多久时间把它磨成这样。 尖利的锋芒,被他抵在自己的颈部动脉。 “主人。”他用柔和动听的声音说:“有了之前的经验,这一次,它会彻底刺穿我的颈动脉,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抢救,我会在三分钟内死去。” 季林若瞳孔骤缩,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惊怒潮水般涌来又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失望。 还好。季林若想。还好我已经有所准备。 她面无表情的问:“你早就想好了?所以你之所以做出想要见到我的假象,就是为了在我面前死去?” 她勾出讥讽的笑“为了报复我阻碍你自杀、把你送到医院?” 韩雪哲好不容易养出来的红润脸色迅速褪去,复又变回纸样的苍白:“不是的…主人。只是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想回到有您在的地方。” 季林若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你是在用自杀威胁我?” 威胁。 这个词的力道太重,他怎么能把它和主人牵扯在一起?韩雪哲想要否认。可是他的行为实质上又和威胁没有区别。 于是最终,他还是艰难的点头。 “好。”季林若说“韩雪哲,你真让我大开眼界。” 时至今日,她彻底放弃了理解韩雪哲。 季林若当然可以假意答应韩雪哲,再趁机让医护人员夺走他手上的木刺。 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韩雪哲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自杀,她阻止得了他的物理行为,如何阻止他一心求死的主观能动性? 让他解脱,也是让她解脱。 ……可惜了,她真的很喜欢她的公寓的,死了人之后估计房东会哭很惨吧, 她真的不喜欢搬家。 可是没办法啊,一切都是她活该。 这是她傲慢愚善的代价。 “行了。”她平静地说“放下手里的东西吧,别动你那可怜的动脉了,我去给你办出院。” 季林若从来没有欺骗过韩雪哲。她是言出必行的主人。 即便医生再三阻止,季林若还是办理完了韩雪哲的出院手续。 “你确定吗?”医生拿着韩雪哲病情报告,皱眉给她看“病人的情况很危险……” 季林若:“我确定。” 她懒得回韩雪哲病房,便直接从大门出去到停车场上了车,给韩雪哲打电话。 “收拾东西下来吧。”她说,语气有几分自嘲“回家。” 韩雪哲拉着拉箱下楼——他的东西其实很少,只有吐舌头小狗、季林若的外套、和那个劣质灯笼,以及一件衬衫——上了车。 季林若启动车子,行驶向她走过无数遍的路。 ……… 一路上,季林若没有说任何话。 她的车窗隔音效果非常好,因此车内一点气流声也听不到。 空气中弥漫着让韩雪哲窒息的安静。 韩雪哲绞尽脑汁提出话题,季林若没有回答他。 主人彻底厌烦他了。她可能一辈子都厌烦他。 他深知自己的卑劣。 但是只能如此,离开了主人的他无法活下去。他一次又一次确认主人的存在,可是太难了,仅凭物品是无法确认的。 气味会消散、花朵会枯萎、布偶会破损、记忆更是让他无法辨认幻想和现实。 每一天都在遏制自己死亡的欲望,每一天都在恐惧主人是否存在,每一天都恐慌于美梦的结束。 徘徊在理智和崩溃的边缘,他一定会再次崩溃。选择自杀,只是时间问题。 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主人会失望。他绝不能让她失望。 而他理应回报主人的一切,都需要以他活着为前提。失去生命的他不能回馈给主人任何东西,他再卑劣不堪,也要倾尽一切回报主人,即便无论如何都达不到主人给予他的千万分之一。 就算主人厌倦他厌烦他也没关系。 没关系的。他可以忍受。 韩雪哲凝视季林若冷漠的侧脸。 因为我可以看见主人。我可以确认她在这里,她存在于我身边。 只要能看见她的脸,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他害怕呢? 他不求主人原谅他的卑劣,他和主人的约定还有五年呢,五年结束后他再去死,这样多么圆满,多么美好。 他会永远珍惜和主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珍惜这短暂梦境的甜蜜。 就像舔舐糖果。 就算被厌恶厌倦,就算离开主人的所有时间都要深陷痛苦的泥沼,也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除此之外,他不再奢求任何。 车子行驶着,路过那家娃娃机店,路过季林若带韩雪哲走过多次的公园,路过她带他吃过的煎饼摊。 如果可以,韩雪哲希望一刻不停地望着主人,但是不行,主人一定会厌烦,没有人会喜欢他人一刻不停的注视。 于是他掩饰性的看向窗外,看向那些熟悉的景色。 主人曾牵着他的手,走过那些路。 ……他曾经,居然理所当然的拥有那些幸福。 主人为什么,要买下他这样一个下贱肮脏的东西呢? 他居然还触碰过主人的身体。 韩雪哲咬住自己的手指,以此遏制涌上来的自伤冲动。 好脏啊。真的太脏了。 他实在太脏了。 季林若余光瞥到韩雪哲的动作,很快,韩雪哲的手指被咬破流出鲜血。 而韩雪哲对此毫无意识。他的牙齿甚至更加用力,血滴沿着他精致手指的轮廓向下滚落。 “韩雪哲。如果你一秒也不想等待的要去死,我希望你不要死在我的面前。”她终于开口“算是我对你的请求吧,死之前告诉我,让我不要见到你的尸体,可以吗?” 季林若的声音拉回恍惚边缘的韩雪哲,他只听见主人的声音,却还没来得及捕捉主人的话。惊慌间,季林若递给他一张纸巾。 韩雪哲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又破了,没想到手指这么轻易就又流血了。 好没用。他好没用。 “主人,对不起。您可以再说一遍吗?” 季林若叹气。 她没有再重复,只说“回去再说吧。” 二人一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