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夭柳海底三十七年

    高辛地处东南靠近大海,虽然不是夏天,天气却已经热了起来,五神山的承恩宫因为古木成荫,依山傍水,到了夜间也没有一丝暑气,清凉的山风伴着大海的潮气和淡淡的花草香,是难得的心旷神怡。与承华主殿隔了几条走廊的偏殿里,高悬的宫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在精雕细琢的几扇金缕屏风上,映出医师鄞独坐案前的侧影。

    他时而仰头沉思,时而伏案疾书,奉召赶来的潇潇凑过去瞄了一眼,还没看清楚就见鄞将玉简上的文字全部抹去重新写画起来。潇潇再看时,展开的玉简上显出一副奇异的图案,乍看像一棵被砍倒的大树,上面还有各种数字和符号。鄞越画越投入,那棵“大树”也越长越大,潇潇还没来得及细看,金萱的声音传进耳朵:

    “进来吧。”

    潇潇走进内殿,满室药香扑鼻而来,一个清瘦的人影正在靠窗的蒲团上静坐调息,潇潇认得侍立在侧的是涂山氏的大总管胡珍,待走近了才发现那打坐之人的发髻上已现出几缕霜色。潇潇微微皱眉,以眼神询问胡珍,只听他低声道:

    “族长本就沉疴未愈,这次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情绪大起大落,脉象不大好……连识神大人都受了波及……”

    潇潇这才注意到一只雪白透明的小狐狸正伏在璟的腿边,九条毛茸茸的尾巴有力无气的耷拉下来缩成了小小一团。胡珍看着璟忧道:“族长的腿伤往年只在寒冬发作,五神山这么好的天气,竟然发作的厉害……之前还强撑着,刚刚鄞大人盘问了半天,我见族长站都站不稳,好不容易劝他休息一会……”

    潇潇沉吟片刻:“我听说你是涂山氏最好的医师。”

    胡珍赧然道:“说来惭愧,自从族长昏迷后醒来,他的病就是夫人亲自照料。族中事务繁杂,我又接了总管之位,已经很久没有潜心钻研过医术……让大人见笑了。”

    他伸长脖子去找屏风上的人影,又道:“族长这次病的蹊跷,我的医术有限,夫人又病着,待鄞大人忙完,还需要他来会诊。”

    潇潇略一点头,默不作声的朝里走,只见大理石桌案上摞着一高一低两叠公文,金萱正在将高的那叠依次盖上御印,见她来了,轻轻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朝灯下的白色人影努了努嘴。

    两盏紫玉海贝灯照在案上,堆成小山的公文旁坐着五神山现如今的主人黑帝陛下。不同于往日的一身黑衣,他换了一身月白色镶金线的广袖常服,乌亮的黑发半批下来,看上去少了几分穿朝服时的高不可攀,倒更像是位寻常富贵人家的俊俏公子。

    潇潇陪黑帝来过五神山多次,自然知道半批发乃是高辛宫廷习俗,她许久未见黑帝穿浅色衣裳,这会儿难免多瞅了两眼。手持紫豪御笔的黑帝双眸亮如星辰,颧骨下却rou眼可见的消瘦了。潇潇不由得在心里叹道:看来这一趟不止西陵小姐遭了大罪,陛下和涂山族长也好不到哪去,一个旧病复发头发都白了,一个病倒在旱区又赶过来折腾一番,还要打起精神处理政务……

    还没等她感叹完,颛顼已经批复完最后一份奏疏,搁下笔闭眼默了默才开口:

    “查到了什么?”

    潇潇呈上一叠卷宗,颛顼看也没看就搁在一边,声音里是难掩的疲惫:“我没功夫看这些密密麻麻的东西,你捡重要的说。”

    “属下将神庙内殿里的所有乞丐带回来分开审问,连死带活一共十四人,全部出身妖族。其中十人是从北方过来的灾民,三人是逃兵出身。死掉的那个叫王麻子,做过山匪。他们都与小姐素不相识,小姐被丢到神庙门前时,有人听到了翅膀扇动的声音。陛下下令诛杀的三十多个人大多是先天残疾的妖族和人族,据那十三个人指认,他们都在王麻子的煽动下对小姐有不敬之心。”

    金萱啐道:“这些人胆敢冒犯小姐,一刀杀了都算便宜了他们!”

    颛顼赶到时以为小夭已经被欺辱,盛怒之下下令诛杀庙内所有乞丐,幸好小夭及时阻拦才勉强保下了几个活口,待他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才发觉整件事处处透着诡异。

    翅膀扇动的声音……能驾驭坐骑的神族妖族倒是不少,可眼下在高辛的……众人脑中浮现出一个十分可疑的人选,不约而同的向窗边瞟了一眼。

    金萱愁道:“钧亦把神庙附近排查了一遍,可惜下了大雨,就算有坐骑的粪便也被冲刷干净,这条线索很难查下去了。”

    潇潇也颇为惋惜,继续禀道:“有个老乞丐看不下去出来阻止,乞丐里也有不愿做恶的,就起了内讧,小姐不知怎的突然冲破酒力召出了箭矢,却只杀了那个领头的就昏迷了。那晚虽然惊险,但小姐并没有……实际的损伤,衣服上的血迹都是小姐自己咬破舌尖逼出的心头血。”

    金萱听到这里,不禁道了一声“好险…小姐福大命大,连老天都眷顾呢……”

    潇潇道:“那十三个妖族乞丐先前躲在暗处不敢出声,王麻子死后才敢出来帮忙。这些人坚称自己没有害人之心,他们受过赈灾医馆的恩惠,认出小姐来自圣医镇后就全力施救。属下查过,基本属实。”

    金萱疑道:“几个灵力低微的乞丐也敢大言不惭的说救治了小姐?”

    颛顼平静道:“不必纠结这些,知恩图报也算难得,既然你查明了这些人没有加害小夭,就好生安置他们吧。”

    一阵忽轻忽重的脚步声传来,众人抬头一看,涂山璟正一瘸一拐的向这边走来,金萱低呼道:“涂山族长的腿疾不是只有冬日才发作吗?五神山温暖如春,怎么也……”

    颛顼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璟这个样子,犹豫了片刻,还是默许了胡珍搬来软椅。宫灯下传来一阵纸张翻动的声音,原来是璟拿起潇潇带来的口供逐字逐句的看了起来。他默默听了半天,冥冥中只觉得潇潇的话里有什么重要细节被错过了,只可惜他被魔音侵扰后精神大受影响,思维也迟钝了不少,修长的手指捏着几张薄薄的羊皮纸久久理不出头绪。

    颛顼只当他不存在:“听说你抓到了给小夭下毒的人?”

    潇潇回:“是个叫金婉儿的人族女子,她是都城最大的乐坊“锦绣楼”的头牌舞姬。不过也不叫抓,而是她压根就没有逃。我们把城中翻了个遍,她居然就在乐坊隔壁的地下赌坊里。王后的人去暗中走访过,此女平素是与一些显贵有些牵扯,但大多是些风流韵事。左耳和苗蒲也说小姐是心血来潮走入店中,机缘巧合之下喝了醉春风。”

    颛顼摇头道:“醉春风是小夭这次遇险的关键一环,哪来那么多机缘巧合!明面上是乐坊头牌,暗地里还不知是什么身份,当年在清水镇,钧亦还说我看着就像个卖酒的。”

    金萱附和道:“陛下这话不错,我也曾在轩辕城做了几百年的花魁,为陛下探听消息。”

    潇潇思索着回道:“确实有这个可能,可属下亲自审问过,她声称对小姐一见倾心,这才奉上此酒想要与心仪之人结个露水情缘……哦对了,小姐是化了男象去了乐坊,金婉儿以为她是个人族男子,并不知道醉春风会对小姐有害。“

    当年颛顼陪小夭同上玉山求王母赐还真容,王母为小夭解开封印后,驻颜花就失去了变化之力,颛顼只见过邋遢粗糙的玟小六,从未想过小夭还能幻化出其他男象。一句“荒唐”差点儿脱口而出,听到最后一句,又被他生生噎在喉中。潇潇也有同样的疑惑,涂山璟倒是知道缘由:相柳死后,小夭无法催动蛊虫,伤心之下重上玉山求见王母,王母默认了是烈阳解了蛊,然后重新授予她幻化之法。璟答应了相柳要保守解蛊的秘密,此时重提此事难免节外生枝,他看着一脸凝重的颛顼,还是选择什么都没有说。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金萱率先打破了沉默:

    “陛下,这三年来您派去圣医镇的暗卫都说馆主身份成谜男女未知,现在想想,这些传闻可能就是因为小姐出行时幻化了容貌性别呢。”

    颛顼想起在清水镇与小六相逢不相识的时光,心内一片唏嘘,暗自庆幸道:幸好这次我亲自赶来找到了她……又忍不住想:若是她再换一张脸,甚至用了男身,我还能认出她吗?

    他心里陡然升起几分后怕,语气中多了几分严厉:“金萱说那药酒难得,一个阅人无数的欢场女子怎么一眼就挑中了小夭?小夭喝完酒,怎么就那么巧与护卫走失被人丢到了乞丐窝里?越是表面毫无破绽越是可疑,这个舞姬是这次遇险的源头,我马上派几个擅用刑的帮你,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撬开她的嘴。”

    潇潇立刻道:“是!属下会按照陛下的指点重审舞姬。至于失职的护卫……属下也查了,烈阳大人护送小姐来高辛后就回了玉山,小姐丢了东西派左耳回去寻找,而苗蒲……”

    涂山璟心念一动,脑中闪过小夭神智不清时唤出的“防风邶”,还未及深思这其中的联系就感到太阳xue突突直跳,不得不终止思绪闭目调息。颛顼眼皮一抬,潇潇忙回道:

    “经过梅林一役,小姐身边的人都是十二分的小心,忠心护主是不必说的。苗蒲说她们本在城门口的马车里等左耳,小姐等的无聊便进了一家香料铺子闲逛,她一直陪着小姐寸步不离,可出来没多久,马车前平地起了一阵狂风,就一眨眼的功夫小姐就不见踪影了。”

    “这就叫寸步不离?”

    颛顼冷笑了一声,耐着性子继续问:“什么样的铺子?左耳去了多久?”

    “苗蒲说小姐从乐坊出来后心情低落,看到那个香料铺子才提起一点精神。她记得那铺子里陈设优雅香气宜人,里面没有什么客人。左耳一路找到锦绣楼,那舞姬并无异常,只说没有见过失物,他发觉寻物无望后抽身就往回走,没耽误多少时间。”

    “你去查一下香料铺,那个乐坊也要查。把这些信息整理好给阿念……再给鄞抄录一份。”

    潇潇应了一声正准备退下,一直默不作声的涂山璟突然开口:

    “家兄这几日在做什么?”

    颛顼不动声色的觑他一眼,潇潇回道:“涂山篌这些年来是高辛各大乐坊、赌场的常客。属下回城后就查过,小姐失踪前后,城中有不少人见过他,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此事与涂山篌有关,因此刚刚没有向陛下提及。”

    璟淡淡道:“他虽是只身一人流放到此,但他现在还能在高辛境内押镖,偶尔卖些自己设计的珠宝。

    潇潇会意:“我会从他沾手的生意入手,查一下与他相熟的人,看看他有无能力参与此事。”

    璟掏出一块令牌道:“你带上这个,见令如见我,胡珍也会协助你。”

    当年为了保全各方颜面,外界并不知晓涂山篌来高辛的真正原因,是以篌依然挂着涂山大公子的名头。金萱暗暗思忖道:哪怕是以王室之名,也不好无凭无据去盘查四大世家的公子,有了涂山氏的全力配合就好办多了。涂山族长此举倒是很识大体,事涉西陵小姐安危,连陛下都没那么剑拔弩张了……

    胡珍向潇潇作揖道:“这些年涂山氏对篌公子的监视从未松懈过,属下必定全力协助潇潇大人查清真相。”

    颛顼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潇潇接过令牌,带着批复过的公文和胡珍一起退出偏殿,刚走了几步就跟迎面而来的阿念打了个照面。

    潇潇如临大敌般杵在原地,她不久前才听金萱抱怨了半天在城郊拦人的苦命差事,生怕阿念闯进去听到了不该听的,立刻把平时应付紫金顶各宫妃嫔的说辞回忆了一遍,也不知该不该叫金萱出来接应,急的脑仁发懵,连行礼都忘了。

    胡珍已经行完大礼,正偷偷瞄向潇潇,阿念抿嘴一笑,气定神闲的问道:

    “潇潇大人,你见到本宫怎么不行礼?

    潇潇额上沁出了汗,她一贯是个面瘫冰山脸,行事低调极少出错,今日居然破天荒的在阿念和胡珍面前失了态,短短几天功夫已经是第二次脸红了。

    阿念示意她起身:“大人定是忙于查案太过劳累,放心吧,非常时期本宫不会计较这些,你去忙吧。”她这番话大度又得体,跪在不远处的海棠诧异地抬起头,一脸不忿的看过来。潇潇在心里暗骂金萱害人不浅,用音珠传了信后悄然离去。

    殿内的颛顼正好在问:“阿念还在外面吗?

    金萱回道:“娘娘被拦下后就走了,王后的侍女一直跪在外面等候传召。”

    颛顼眯起眼睛:“海棠?跪着?”

    金萱回道:“王后说,海棠对陛下有不敬之语,待这次风波平息后还要重罚以儆效尤。”

    这下连涂山璟眼中都浮现出讶异之色,正在此时,金萱忽然打了个喷嚏,手中的传音珠亮了起来,她试探着问道:“现在白帝陛下和王后娘娘就在殿外,您看要不要……”

    一丝笑意在璟的脸上闪过,只听他慢条斯理道:“陛下,臣之前状态不佳,在岳父面前失了礼数,现在也该去向他好好赔罪。”

    颛顼哪里听不出璟话中之意,自从回山,自己先是守在小夭塌前,紧接着又回答了鄞的一堆问题,还没顾得上跟阿念单独说上话。白帝一直跟在阿念身边,见白帝就要见阿念,若是拖着不见,涂山璟就要捷足先登了,他如此有恃无恐,无非是算准了阿念还不知道自己对小夭……

    涂山璟见他果然犹豫了,便高声唤道:“胡珍,取一套正式一点的衣冠来。”

    待他换好衣服正要推门出去,颛顼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笑意:“也不必这么麻烦,让他们进来吧。”

    殿外禁制打开了刚好可容纳两人的缺口,颛顼微笑着看着一个美丽的白裙少女踏着小鹿般轻盈的步伐走进来,娇声唤着:

    “哥哥!”

    涂山璟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向阿念身后侍从模样的白帝行礼:

    “岳父大人安好。”

    待他一丝不苟的行完礼,白帝的视线从殿内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你们都在我就放心了,阿念想知道最新的进展,我这边也有些线索……”

    他话还没说完,殿外忽然一阵喧闹,似是有人在强行闯禁制却被守门的拦住。国君议事的地方连阿念都不敢擅闯,谁有这么大胆子?众人皆是一脸惊讶,颛顼高声道:

    “放进来!”

    殿门一开,进来的却是苗蒲,她急急地叫道:“陛下,族长,王后娘娘,你们快来看看小姐……”

    “小夭……”

    颛顼和白帝率先冲了出去,璟拖着伤腿跑成了一道残影,阿念忘了还跪在门口的海棠,也一溜烟的奔向正殿。

    外间的鄞终于画完了最后一笔,正看着玉简若有所思,金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就跑,边跑边打手势:“西陵小姐那边肯定出事了,我看那些医官都不顶用,你快别画了,救人要紧!”

    鄞却挣脱了她的钳制,跑回屏风边拿起那枚玉简,这才不疾不徐的跟着金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