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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余空楼对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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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歉,你的安稳人生,终究是被我毁了……”

    春光明媚,透过窗牖的缝隙跑了进来,跌坐在我的案头。手中的女红没停,丝线穿过绣巾悠悠地翻飞,如同一只倦怠了的蝶,我目光倦倦,也是随意而慵懒地动作着,浓密而微微下垂的眼睫在眼睑打转着,近乎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门口的动静上,等着她来。

    窗外鸟雀争鸣,往日听着有些烦心,今日听来竟有几分悦耳。除此之外,我仿佛也听到了死亡的传唤之声。是谁说的,在临死前,会看到一条漆黑的长路,一边是苦楚悲凉,一边是悲鸣呐喊,中间那道微光便是死亡。世人恐惧它,躲避它,在我看来倒是未觉可怖,只觉得轻松自在,好像我盼了一辈子便是为了此刻的解脱。

    后宫嫔妃,临死前都想尽办法要见皇上。可我不想,我想见的人,只有她,只有甄嬛。

    今日我未梳妆,容颜虽不如往日光彩靓丽,但胜在年轻,但,却早已没了往日的天真烂漫,眼神也不再有光。左脸的伤痕还在,是那时我上前,她忽得给了我一记彻骨响亮的耳光,脆生生的,当时只觉耳朵被什么闷住了般,喉咙也挤不出声来。

    门外响起缓慢而矜持的脚步声,花盆底踏在清冷的石板阶上发出空空的回响,飘荡在我心口。jiejie依旧如往日一般雍荣华贵不失风雅,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显示着一个宠妃该有的傲气。她走到我边上慢慢坐下,我没抬头看她,但是始终感知着她的动静,手上的针线不停,脸上那鲜明的红色掌痕竟突然生疼起来,烙铁般灼烧着我的脸颊。

    “jiejie瞧着我,是不是老了许多?”我放慢手中动作,悠悠开口,“和从前还像不像?”声音中满是掩藏不住的疲惫与沙哑。

    她没有犹豫,声音清亮回答了我:“meimei容颜依旧。只是心,不似从前单纯了。”

    她的话语那么轻,如一片鹅毛般落在我心空,却于此处留下了一眼糜烂的血口。

    明明我才二十岁几岁,入宫不过数十载,却仿佛在这没有边境的紫禁城中已经熬过了一辈子。那些以往的种种苦楚在心房崩塌的那一瞬间如汹涌的潮水般涌了进来。

    我的前半生,困在一个让我窒息的家庭中,母亲为爹付出了半辈子换来他后半生的冷淡忽视,我虽是正妻所生,却得在父亲的各个妾室那里低声下气,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忍着吞进肚里。

    而我的后半生,被囚禁了在了繁华的紫禁城中。原以为进宫后的日子会比当初有所改善,我不求大富大贵荣宠榜身,只求让我和爹娘在人前能抬得起头。

    谁知道呢,不过是从一个小而简陋的牢笼跳进了另一个看似迷人而广阔的金丝牢笼。彼时,便是彻底被拔去了手脚,扼住了咽喉,想爬也好,想喊也好,都无力回天。

    在这宫里,所有人都瞧不起我。

    因为我的出身,选秀时,那夏冬春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我恶语相向,让我跪下给她磕头认错,对我的厌恶之情溢于言表,仿佛我只是一个寒酸破落的物件,可以随意被扔在路边,再遭人踏上几脚。

    不仅如此,她嘲讽我出身微贱,将所有人对我的冷眼全都归结于此。

    “若还似从前那般单纯,恐怕在后宫中早已死了几百回了……”我吐露真实而又残酷的事实,不知是解释甄嬛的质问,还是回答自己变成如今这般的缘由。

    “入宫后,连宫女都敢欺负我……”

    我平复了下心情,那些以往的,我想从记忆深处永远抹去的记忆依依回到我脑海中。

    “完璧归赵会唱吗?”

    “完璧归赵,得安答应自己来唱,才能够情肠动人,娓娓道来啊。”

    “安答应出身不好,又不得皇上喜欢,这辈子,算是完了……”

    “真可怜,要是我这样被送出养心殿,再也不见人了……”

    后宫嫔妃凑在一起,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嘲笑着我昨晚的悲剧。即便是那些宫女太监,也可以在我的门外,向我扔来讥讽的恶语。

    侍寝当晚我因为害怕而不止地颤抖,即便下唇被咬破了也依旧控制不了。又有谁能够明白我当时的恐惧,我的无措。明明是每个后宫嫔妃梦寐以求的侍寝机会,可是并不是每一朵花都可以得到匠人精心的呵护,得到温柔的关爱。我落在地上,被碾碎埋进了土里。

    那日之后,宫中对我的嘲讽日渐沸腾,她们可以当着我的面,嘲笑我可以像个没事人一样。但有谁知道,每一句刺向我的言语都是剥去我虚弱且不堪一击外壳的利刃。

    原以为我这一生,若不进宫,便在外头找个普通人嫁了;进了宫,本想让父母扬眉吐气,谁知每走一步都如屡薄冰。我看不见光,看不透笼罩在我面前的层层迷雾,被不知何处伸出的手重重推倒在地,爬不起来。

    甄嬛,只是本能地伸出援手,便成为我这如同浮萍一生,唯一的支柱,唯一的寄托。

    我还记得,当时夏冬春背着阳光,抬手欲在我脸上落下一个响亮的耳光。她的手就举在我面前,逆光下只勾勒成出一个黑色的阴影冲撞我的眼底,虽然那双光洁的手还未落到我脸上,但是我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火辣辣的刺痛感。快速挥动的手臂生成的朔风让我不禁皱眉逼紧了双眼,如同所有人一样,在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时,都会选择性闭上双眼好似这般便能逃避掉现实。

    挨了这一巴掌后,捂着脸,闭紧嘴,从此躲得再远一点,即便是在阳光下也不能探出我这颗可怜的脑袋,我素来逆来顺受惯了,但是想想,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做呢?一辈子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别被任何人注意,只求安稳耗过一生。

    而你,从人群中冲出来拦下怒不可遏的夏冬春。当时人潮喧闹,这些新入宫的宫女,凑在一起绘成花团锦簇的光景图。当时我的眼中,只有那一抹青碧色的倩影。即便是在纠缠扭打中你也是最夺目的那一个。你明明瘦弱,却在挡在我身前的那一刻显得如此宽厚,仿佛隔绝了外界对我的所有危险、嘲讽与欺辱。

    你是照进我昏暗前半生的第一束光,在你面前我只会更相形见绌。

    你是一张白纸,而我是你企图扭转涂白的黑。

    你折下枝头的绒花为我戴上,以往在家时我不敢这样做,只怕太过于招摇过市会招来那些妾室们的非议。可是jiejie却说,这话衬得我好看。从未有人夸过我的样貌,我自知本身并不丑陋,但也绝对称不上好看,尤其是,同jiejie站在一起的时候。

    那时出手相助后,你便要我同你,和眉jiejie在宫中互称姐妹,彼此照应。

    那时我常去你宫中,和你一同刺绣,我便趴在你的手边,支着下巴,在你专心致志忙活手头针线时用眼睛偷偷看你。jiejie的脸,沐浴在阳光下显得更加动人,你眉眼含笑,明眸皓齿,轻启丹唇。jiejie你可曾知道,你下嘴角那颗痣长得不偏不倚,完完全全牵动了我的心。真想时光停在此刻,我可以一直这样看你。

    御花园中,你牵着我的手留恋在花丛间,为我折枝为我装扮,我半分欢喜半分忧愁,喜于你对我的种种关怀,忧于你当时做这一切,是为了把我推出去让皇上注意到我。

    你照顾我,对我好,我心中自然欢喜。但是你越是对我好,我便越是不安,因为越是珍视的,我便越害怕失去。

    除了我娘亲,我从未从另一个人身上体会过温情冷暖,而你是第二个。

    可是啊可是,三个人的感情,从来拥挤,总有一个人是多余的。我深知,眉jiejie同你一起长大,我与她二人之间,若要你选,答案你不说我也知道。感情是不可以做选择的,但偏偏最没安全感的那个人最喜欢让人抉择,明知会被抛弃,会被背叛。

    没关系,退一步,我做你的meimei就好了。可为什么,那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淳常在都盖过了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呢!你一早便知,我在富察贵人那过得水深火热,但是你却要了淳常在与你同住选择放弃我,还是你根本一开始,就未曾考虑过我呢?

    那富察贵人轻佻地讽刺我,一遍遍提醒我,你只邀淳常在同住而不邀我。在寂静无人的夜里,我躺在冷冰冰的床上,她的话像冬日护城河的水,拍在我身上,愈发寒冷。

    我欲奉上一颗真心,你却将它舍下任其蒙尘。

    我仅有的不多,把我认为最好的最不舍的都给了你,或许是你本就看不上那些,因为你见过的,拥有的比我好太多太多,所以你可以很自然地把我给你的浮光锦赏给浣碧。

    jiejie你怨我,怨我对那些待我好的人太狠。

    我酸涩地扯了扯唇角,抬起头注视着你,你以前从不化这么厚重的妆容,自打你回宫后就不一样了。只是你待人依旧温顺有礼,却多了丝生分,尤其待我,语气中再没了从前那般热切。你看我的眼神,让我从心底感到冰冷,好似身处寒冬腊月。

    “曾经,我也以为,你是真心待我好。对我处处照顾,施以援手,不过是施舍冷饭而已。”我心中酸楚,但是临死前,也渴望与她说个明白,“你要我代替沈眉庄去争宠,好巩固你在宫中的地位……”

    她面色一顿,但是转而便恢复了以往平和而自如的神色。她没回答,我知道,我说中了她的心事。

    “你不该对身边的人下手,特别是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妹的人……”她眉心透着一丝丝不忍与失望。

    姐妹吗,你对我不仅仅是jiejie,可我对你,却最好只能到meimei……

    罢了,害你的人,我会替你除去;至于爱你的人,有我一个就够了。

    余答应害你,对你的药动手脚,即便被打入了冷宫也依旧对你出言诅咒。jiejie你是不是觉得我素来羸弱,我也这么以为,可是她害的人偏偏是你啊,我不亲自动手,亲眼看着她死去,我如何安心,如何确保她今后不会对你产生威胁?

    那日我从你窗前走过,听到眉jiejie欲言又止,但是话语里便是责备我,怪我太狠,又惊于我一反往日的狠辣。我不在意她怎么想,可我在乎你对我的看法,你也觉得我恶毒吗,即便那个人害你、想要杀你,你的meimei亲手杀了她为你除去祸患,你会觉得我心狠手辣吗?

    你离开皇宫去到甘露寺后,那时在大殿上见到你,见你身着粗布上衣跪在地上擦洗地板,你可是出身高贵的府邸小姐,何时做过这样的活!偏偏,那净白非要插上一句:“这莫愁啊,如今在寺里做的都是粗活……”

    既然当下我解救不了你,但我在后来,拔去了她的舌头。

    宴会之时,你一支惊鸿舞艳压群芳,你衣袂翩翩扰动皇上的心弦,可你知道吗,那一抹殷红身影也扰乱了我的心绪。

    一曲终,众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皇上也只是客套地询问了那唱歌的是谁,我只称是安氏,还未道名讳,皇上便扬扬手一律论赏。你看,我连第一次受恩惠,都是沾了jiejie你的光。但也许,我一开始就应该别出声。

    你怀的第一个龙胎,是被我毁掉的。jiejie一定觉得我很卑劣吧,你对你的第一个孩子赋予了多大的期望,而我用龌龊的手段亲手杀死了它。不是因为别的,因为嫉妒,嫉妒得我快发疯,你的肚子里是那个男人的孩子。我看着你因为失去孩子而失魂落魄,仿佛被抽干灵魂的行尸走rou,脸上再没了往日的光采,终日郁郁寡欢,我心疼得不行,也后悔过,后悔自己是否不应该这么做。

    所以后来,我用计,让皇上杀死我腹中那本就不可能出生的胎儿时,浑身的疼痛快要将我撕裂成一片一片的碎屑,但我心里却有种近乎癫狂的快意。这孩子我不要留,不想留。要他是为了重新回到权利斗争的漩涡中,即便那时我站在你的对立面,但好歹是同你站在一起;弃他是因为这是我不想要的孩子,因为他是他的,不是你的。

    jiejie你失去孩子接连失宠,我借皇后之手博得盛宠,皇上摘下我面纱的那一刻,你脸上的错愕与难以置信,甚至是恍惚间瞥见的失望?你在失望吗?是失望于你爱的人被我吸引,还是失望于那个人是我呢?

    后来你病于闺中,我以血入药为你养病,看着你好起来是一回事,我可以成为你的一部分是另一回事。我当时为证对你的心意,眼泪打湿面颊,你担忧地抬手为我拭去泪水,我抓住你的手,如同抓住了我的一切,我不想被拖回无尽黑暗中,我在竭尽全力抓住我唯一的光。

    皇上喜欢听我唱曲,可我清楚,我不过是供他解乏的一个玩物,一个物件,想起时顺手拿过来把玩,等腻了便随手丢开,若是有更加新鲜的好东西,那破旧玩意儿便再不会被想起了吧。他对我只是宠,没有爱;不过好在,我对他,也只是利用,没有真情。

    jiejie你唤我去御书房,你盘腿居于皇上的榻上,同他写字论诗,见我呆呆愣在一边不发一语,竟伸手从后背环住皇上,用脸颊贴上他的后背。你的眼神里,是戏谑与愚弄之意,你试探着开口:“安meimei吃醋了?”

    是,我是吃醋了,但你可知我吃的是谁的醋啊jiejie?你的身边我占不了一席之地,你的情义我分不走一丝一毫,为何你在施舍我好意和悲悯的时候不曾施舍我一分你的爱给我呢?不过我后来也想明白了,你施舍给我的,我便也不稀罕了,因为我想要的,我可以自己夺过来。

    敌不过竹马,也赢不了天降。你待淳常在更亲昵,那份亲密刺痛我的双眼,我看着你待她如你的亲meimei,与她嬉笑打闹,你看她的眼神,是宠爱,是真切的情感,是你望向我时从我有过的神色。我明明坐在你的身边,却好似离你很远,我感到深深地无措,想起身逃离,但不知如何向你说明,最终只能木木地钉在原地。

    离开时,我对着淳常在说:“你看莞jiejie,连你平日里吃多少东西,她都放在心上……”语气皆是羡艳,表情尽是委屈不甘。

    我拿起桌上的剪刀,生生刺破了绣帕上那两只依偎在一起的鸳鸯。记得在蓬莱洲的时候吗,你牵着我的手,对我指那湖中成对的鸳鸯,赞叹光景真好。我只觉岸上对影成双人。

    呵,终究是好梦一场,我将这短暂编织的美梦粉碎,不属于我的,从一开始就不属于我。

    你不再对我说什么,怕是对我彻底失望了。起身离开。

    那苦杏仁安安静静躺在岸上的精致瓷碗中,这是jiejie对我最后的恩惠吧,到最后了我还在消磨我们之前的情义。

    “报应不爽,应该的。”我捏起一颗,慢慢放进嘴里。

    午后的阳光很好,我抬头,竟觉仿佛回到了刚入宫时。

    “这么好的阳光,只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杏仁入喉,味道苦楚酸涩,却不敌心中分毫。

    “我这一生,本就是不值的。”

    jiejie,即便是最后我死,你是否为我掉过一滴眼泪呢?我执念的一生,我罪孽的一生,由你带我来到光里,也由你亲手将我终结,好像也是种善始善终